竹门轻启,带起细微的风,拂动了门楣上悬挂的一串小巧风铃,发出几声空灵清脆的“叮咚”,与石槽的流水声应和。门内光线稍暗,一个身影立在门框里。
并非想象中仙风道骨的老者,也非阴鸷诡秘的怪人。来人约莫三十上下,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青色细布长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沾着几点新鲜的泥痕。面容清癯,眉眼温润,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沉静气质,只是眼底深处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他手里还拿着一把沾着泥土的小药锄。
“二位寻柳某?”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山泉般的清冽,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外的暄时渊和华玄烬,在后者手腕被衣袖半掩的璇枢环上略一停顿,又落在暄时渊腰间那枚温润内敛的归墟引上,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
“正是。”暄时渊拱手,姿态从容,语气温和有礼,“晚辈暄时渊,这位是华玄烬。听闻柳先生通晓医理,精研草木,特来叨扰,求教一二。”他并未直接提及伤情或引星阁,言语间留足了余地。
华玄烬也跟着拱了拱手,脸上挂着尽量显得无害的笑容:“柳先生好!打扰了打扰了!”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往屋里瞧,鼻翼微动,捕捉着里面飘出的淡淡药香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草药烧焦了的糊味?
柳先生的目光在华玄烬那过于“活泼”的举止上停留了一瞬,又回到暄时渊身上,微微侧身:“请进。寒舍简陋,二位莫怪。”语气平淡,听不出热情,也并非拒人千里。
小屋内部比外面看着更宽敞些。陈设极其简单,却处处透着主人的用心。靠墙是一排排高及屋顶的药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墨迹清雅。一张宽大的木案占据中央,上面散乱地堆放着摊开的书卷、未干的墨笔、几样奇形怪状的草药根茎,以及一个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的黄铜小药炉——显然,那糊味就来源于此。角落里一张竹榻,铺着素色棉布,窗边一张竹几,两把竹椅。阳光透过竹窗格,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坐。”柳先生指了指竹几旁的椅子,自己则走到药炉旁,动作熟练地熄了炉火,揭开盖子看了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里面一小团焦黑的药渣倒进旁边的瓦罐里。他并未立刻招呼客人,而是先走到屋角的水盆边,仔细地洗净了手上的泥土和药渍,又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擦干。这一系列动作做得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条理。
华玄烬和暄时渊依言坐下。华玄烬忍不住又抽了抽鼻子,小声嘀咕:“先生……您这炉子……是不是火候过了点?”
柳先生洗手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声音依旧平淡:“一味‘枯心藤’,火候稍纵即逝,分心不得。”他转过身,走到竹几旁,并未坐下,而是站着,目光落在暄时渊略显苍白的脸上,“二位身上有伤。一位是新伤,失血过甚,元气亏虚;另一位……”他的视线移向暄时渊,“内府震荡,气机凝滞,似有旧创未愈,又添新损,且损耗……极重。”
他话语精准,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本源。华玄烬瞪大了眼:“先生好眼力!您真是神医!”他立刻来了精神,撸起袖子就要展示自己包扎着的左手,“您看我这……”
“手伤,刀创深及骨,失血颇多,幸未伤及要害,且……似有奇力护持,生机未绝。”柳先生打断他,目光在华玄烬手腕的璇枢环上再次掠过,又转向暄时渊,“这位公子的伤,才更棘手。非寻常药石可速愈。二位,是从西边深山里来的?”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探究。
暄时渊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是。途经一处废弃村落,遭遇了些……变故。”
柳先生沉默了片刻,走到药柜前,拉开几个抽屉,取出几样干枯的草药,又从一个陶罐里舀出一些粉末,动作娴熟地在小药碾里研磨起来。碾子发出规律的“咕噜”声,在安静的竹屋里格外清晰。
“栖云坳?”他一边研磨,一边头也不抬地问,声音低沉了些。
华玄烬和暄时渊对视一眼。暄时渊颔首:“先生知道此地?”
柳先生研磨的动作并未停顿,只是速度似乎慢了一分。“十五年前,气运断绝,生灵尽殁,沦为绝地。”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引星阁的‘锁运劫’,名不虚传。二位能从那里带着伤出来……非寻常人。”
他将碾好的药粉倒在一张油纸上,又取了另外几样草药,继续研磨。“那位同行的老人家,是幸存者?”他指的是吴伯。
“是。”暄时渊应道。
“命大。”柳先生只说了两个字。他配好了一小包药粉,用油纸仔细包好,递给暄时渊,“温水冲服,每日两次。固本培元,舒缓凝滞之气。可缓解一二,但根源之损,需徐徐图之,急不得。”他又看向华玄烬,“你的伤,药在镇中回春堂便可配。记住,十日之内忌动筋骨,忌辛辣燥热。”他的医嘱简洁明了。
华玄烬接过暄时渊递来的药包,好奇地闻了闻,一股清苦微凉的气息钻入鼻腔。“谢谢柳先生!这药……贵不贵?”他下意识地问出口,问完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柳先生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这人倒是实在”。“山中野草,不值几文。诊金免了。”他走到桌案前,拿起一本摊开的、泛着古旧色泽的兽皮册子,似乎准备送客。
“先生,”暄时渊却并未起身,他的目光落在柳先生手中的册子上,又缓缓抬起,直视对方,“先生精研草木药理,更通晓气运异变之地旧事。晚辈斗胆请教,对于‘归墟引’与‘璇枢环’之间……共生互济之象,先生可有见解?”他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点明了两人身上最核心的异常。
柳先生翻动书页的手指蓦然停住。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带着审视和探究,仔细地打量着暄时渊和华玄烬,尤其是两人身上那两件隐隐散发着微妙联系的法器。竹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华玄烬也屏住了呼吸,感觉手腕上的璇枢环似乎微微发热,与暄时渊腰间的归墟引产生了一丝极细微的共鸣,仿佛在回应主人的疑问。
柳先生沉默了许久,久到华玄烬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终于,他放下手中的书册,缓缓道:
“天地气运,如江河奔流,自有其道。强行截流,如‘锁运劫’,必遭反噬,生灵涂炭。而调和共生……”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如同在激流中筑起两道相连的堤坝,一者沉稳如山,疏导洪峰;一者灵动如渠,分流蓄势。水势借堤而稳,堤因水活而固。损其一,则堤毁水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只是,堤坝相连之处,便是最脆弱也最关键之所在。外力冲击,内息动荡,皆可使其崩裂。二位……”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暄时渊身上,“筑堤者自身根基不稳,水势又过于汹涌澎湃,此共生之局,看似生机,实则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
竹庐内一片寂静。柳先生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山泉,浇在华玄烬心头那点因为力量变得“听话”而升起的雀跃上。他下意识地看向暄时渊,对方依旧沉静,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可有……稳固之法?”暄时渊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柳先生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苍翠的竹林,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回忆。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
“万物相生相克。水势汹涌,需深潭以蓄其势,而非仅靠堤坝硬抗。潭水需活,需有源头活水不断注入,冲刷淤塞,保持澄澈。二位……或许该寻一处真正的‘灵源之地’,而非仅靠器物相连,强行维系。”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二人,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疏离,“言尽于此。药已给,二位请回吧。”
他拿起桌上的书册,显然已无意再谈。
暄时渊站起身,郑重地拱手:“多谢柳先生解惑赠药,晚辈铭记于心。”华玄烬也连忙跟着站起来,虽然心里还揣着许多疑问和不安,但也知道该走了:“多谢先生!”
柳先生只是微微颔首,并未言语。
两人退出竹屋,轻轻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竹门。门外,阳光正好,竹林青翠,鸟鸣声声,仿佛刚才屋内那番沉重的话语只是一场幻梦。
“深潭……活水……”华玄烬走在暄时渊身边,忍不住低声念叨,“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灵源之地?上哪儿找去?还有那什么玉石俱焚……”他想起昨夜自己不顾一切割开手掌时的剧痛和眩晕,想起璇枢环濒临破碎的哀鸣,心头一阵发紧。
暄时渊脚步未停,目光望着前方镇子的方向,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柳先生见识不凡,所言非虚。但也不必过于忧惧。共生已成,便非绝路。寻灵源之地,需机缘,也需……实力。眼下,先顾好眼前。”
他侧首看向华玄烬,眼神沉静:“吴伯还在客栈。你的手,也需换药。还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答应某人的糖画,似乎也该兑现了?”
华玄烬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那点忧虑瞬间被冲散,眼睛亮了起来:“对啊!糖画!走走走!回镇上!我知道刚才路过哪里有个摊子!”他瞬间将什么深潭活水抛在脑后,仿佛刚才的沉重对话从未发生,脚步都轻快了几分,甚至下意识想去拉暄时渊的袖子,又想起对方那“忌动筋骨”的医嘱,讪讪地缩回了手。
暄时渊看着他瞬间焕发的活力,如同被阳光穿透的云层,眼底深处那抹凝重悄然化开一丝无奈,却也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这少年,心思跳脱,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像山间的风,难以捉摸,却总能吹散阴霾。
竹林小径蜿蜒,将清幽抛在身后,前方,清岚镇的喧闹人声与烟火气息,正随着微风隐隐传来。华玄烬已经兴致勃勃地规划起待会儿要买个什么形状的糖画了,是龙呢,还是大老虎?或者……再买个胖鸟?他偷偷瞄了一眼身边人清冷的侧脸,心里嘿嘿一笑。
竹庐内,柳先生站在窗前,透过竹帘的缝隙,看着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翠竹掩映的小径尽头。他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片刚才在药圃边捡到的、边缘带着细微焦痕的竹叶。他指尖轻轻拂过那焦痕,低声自语,声音几不可闻:
“归墟引……璇枢环……引星阁造的孽,终究引来了不该引的人。这潭水,怕是要被彻底搅浑了……”他望向西边栖云坳的方向,眼中忧虑更深。良久,他转身走回桌案,重新拿起那本泛黄的兽皮册子,指尖划过书页上描绘着奇异符文和古老草药图样的墨迹,陷入了沉思。窗外,只有风过竹林的沙沙声,和他药炉里重新燃起的、小心翼翼的火焰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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