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给清岚镇的灰瓦屋顶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炊烟的味道更浓了。三人踩着拉长的影子,回到了“悦来居”客栈门口。华玄烬心满意足地舔着手指上最后一点糖稀的甜味,虽然威风凛凛的糖龙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签,但那股子甜劲儿仿佛还留在舌尖,连带着身上的伤痛都轻了几分。他看看身边一脸沉静、仿佛刚才在大街上啃胖鸟糖画是别人干的事的暄时渊,又看看小心翼翼抱着暄时渊给买的、包得严严实实的新衣裳,脸上还带着点局促笑容的吴伯,心里莫名地踏实。
“三位客官回来啦!”店小二眼尖,远远就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热水都备好了!那位老丈已经回房歇着了。”
“辛苦小二哥!”华玄烬心情好,声音也格外响亮,“对了,镇上回春堂在哪?我这手得去换换药。”他晃了晃包扎得略显潦草的左手。
“回春堂?就在街拐角,挂着绿葫芦招牌那家!这会儿王大夫应该还没关铺子!”小二麻利地指了方向。
暄时渊将吴伯的新衣裳递给他:“老人家,您先回房歇息,用些饭食。我们稍后便回。”
吴伯接过衣裳,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细软的布料,眼眶又有些湿润,连连点头:“哎,哎,大人和小哥快去忙,老朽……老朽等着你们。”
安顿好吴伯,暄时渊看向华玄烬:“走吧。”
回春堂果然不远。不大的铺面,弥漫着浓郁的药草苦香。坐堂的是个留着山羊胡、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是王大夫。他看了看华玄烬的伤口,又听了暄时渊转述柳先生“忌动筋骨,忌辛辣燥热”的医嘱,捻着胡须点点头:“伤口处理得还算及时,没溃脓,就是深了点。柳先生给的方子?那错不了,他可是真懂行的!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再开几副外敷内服的药,按方子来,养个十天半月就能收口了。”
王大夫手脚利索地拆开华玄烬手上沾着血污和糖屑(华玄烬有点心虚)的破布条,露出狰狞的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动作一气呵成。药粉沾上伤口,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袭来,华玄烬忍不住“嘶”地抽气,脸皱成一团。
“忍着点小伙子!这‘金疮散’劲儿是大了点,但见效快!”王大夫一边缠绷带一边说。
就在这时,暄时渊从袖中取出柳先生给的那小包药粉,声音平淡地开口:“王大夫,烦请将这药粉,按柳先生嘱咐,分作十份,温水冲服。”
王大夫接过那包着油纸的药粉,凑到鼻尖闻了闻,老花镜后的眼睛顿时一亮:“哟!这配伍!川穹、丹参、老山参须……还有几味……嘶,这味道……是‘还魂草’的根粉?这可是稀罕东西!柳先生出手果然大方!固本培元,疏导凝滞,好东西啊!”他看向暄时渊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公子放心,老朽这就去配!”
王大夫拿着药粉进了后堂配药。华玄烬龇牙咧嘴地活动着重新包扎好的左手,看着暄时渊:“听见没?柳先生给你的是‘还魂草’!好东西!我这金疮散就只有火辣辣!”语气里带着点小委屈。
暄时渊瞥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从怀里(不知何时备好的)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诊台旁:“金疮散性烈,配些甘草霜,可缓其燥,亦能润喉。”他说得理所当然。
华玄烬一愣,看着那包甘草霜,心里那点委屈瞬间变成了暖洋洋的泡泡。这家伙……什么时候买的?他拿起油纸包,捻了一点淡黄色的粉末放进嘴里,一股清甜微凉的味道瞬间冲淡了嘴里的苦药味和刚才糖画的腻味。
“唔……还行。”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耳根有点热。
王大夫很快配好了药出来,一大包给华玄烬的外敷内服药,还有十个小纸包是暄时渊的“还魂草粉”。付了诊金药费,两人拎着药包回到悦来居。
刚踏进客栈大堂,就闻到一阵诱人的饭菜香。跑堂的端着热气腾腾的托盘穿梭,客人们的谈笑声、碰杯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世俗的热闹。吴伯已经换了暄时渊给他买的那身干净的深蓝色细布衣裳,虽然穿在身上还有些空荡,但整个人精神了不少,正局促地坐在角落一张小桌旁,面前放着一碗白米饭和一碟青菜炒肉丝,还没动筷,显然在等他们。
“吴伯!开饭啦!”华玄烬几步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把药包往桌上一放,眼睛就盯上了那碟油亮的肉丝,“饿死我了!小二!再给我们加个……加个红烧肉!要大份的!”
暄时渊在他对面坐下,动作依旧从容不迫,只是将手里的药包小心地放在一边。“再加个清蒸鱼,一份素汤。”他对小二补充道,目光扫过吴伯面前那碗白米饭,“老人家,不必等我们,先用饭。”
吴伯连忙摆手:“不不,一起,一起吃热闹!”他看到华玄烬和暄时渊都安然回来,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这才拿起筷子。
很快,饭菜上齐。红烧肉油亮诱人,清蒸鱼鲜香扑鼻,素汤清淡爽口。华玄烬如同饿虎扑食,筷子使得飞快,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一边吃还一边含糊地夸:“唔!这肉烧得地道!比……比昨天那阳春面的浇头实在多了!”他还不忘给吴伯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吴伯,尝尝这个!补补!”
吴伯受宠若惊,连连道谢。暄时渊吃得斯文,但速度并不慢,他偶尔会夹一筷子清蒸鱼最嫩的部位,放在吴伯碗里,或者给华玄烬盛一碗汤,动作自然得仿佛做了千百遍。
正吃着,旁边一桌几个行商模样的客人声音大了起来,似乎喝得有点高。
“……要说稀奇事,还得是镇东头柳先生那儿!”一个红脸汉子拍着桌子,“我前儿个去送山货,看见他药圃里那株‘七叶星兰’开花了!嚯!蓝幽幽的,晚上还会发光!跟鬼火似的!”
“真的假的?那玩意儿不是传说中长在极阴之地的吗?柳先生能种活?”另一个瘦子不信。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柳先生还说……还说那花能感应‘气运’!靠近了,花芯里的光还会变颜色!”红脸汉子说得唾沫横飞。
“气运?”同桌的人哄笑起来,“老张,你又喝多了吧?尽说些玄乎的!”
“谁喝多了!不信你们自己去看看!”红脸汉子急了。
华玄烬听得竖起了耳朵,七叶星兰?感应气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腕的璇枢环,又看看对面安静吃鱼的暄时渊。暄时渊仿佛没听见邻桌的喧哗,慢条斯理地挑着鱼刺,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吴伯则听得有些紧张,小声说:“这……这柳先生,听着更像个神仙了……”
“神仙也得吃饭睡觉嘛!”华玄烬咽下一口肉,满不在乎地说,“说不定那花就是晚上招虫子用的灯!是吧,暄时渊?”
暄时渊放下筷子,用素帕擦了擦嘴角,这才抬眸,淡淡地扫了邻桌一眼,又看向华玄烬:“食不言。专心吃饭,莫要学人饭后嚼舌。”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邻桌那几个正嚷嚷的行商莫名地安静了一瞬,讪讪地收敛了声音。华玄烬吐了吐舌头,乖乖低头扒饭。
饭毕,华玄烬摸着滚圆的肚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吴伯也吃得红光满面,精神头更足了。小二殷勤地引着他们上楼回房。
房间还算干净整洁,两张床铺,一张小桌。吴伯住的是隔壁单间。
“二位客官,热水都备在房里木桶了!有什么吩咐随时喊小的!”小二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奔波一天,又经历祠堂生死、竹庐问药、市集喧闹,此刻终于安静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华玄烬看着房间里那个冒着热气的硕大木桶,眼睛都直了。天知道他有多想泡个热水澡!身上的尘土、血污(虽然换了外衣)、还有糖画的黏腻感,简直让他浑身难受!
他几乎是扑到木桶边,伸手试了试水温,烫得他缩回手,但正是泡澡的绝佳温度!
“太棒了!我要泡澡!”他欢呼一声,转身就去解自己的腰带,动作那叫一个迫不及待。
腰带刚解开一半,他突然想起什么,动作顿住,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站在窗边、正望着外面渐暗天色的暄时渊。
房间里只有一张浴桶!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
华玄烬的脸“腾”地红了,解腰带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让暄时渊出去?好像不太好……自己出去?可水是自己先看上的……要不……一起泡?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死了,两个大男人挤一个桶?画面太美不敢想!尤其对象还是暄时渊这个冰疙瘩!
“那个……”华玄烬干咳一声,试图打破沉默,“水……挺热的哈?要不……你先洗?”他说得有点违心,眼睛还黏在冒着热气的桶上。
暄时渊闻言,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华玄烬僵硬的姿势、红透的耳根,又落在那热气腾腾的浴桶上,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没什么波澜。
“不必。”他声音清润,听不出情绪,“你伤未愈,不宜久浸。速去速回。”他说完,竟径直走到小桌旁坐下,拿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又从袖中取出那本随身携带、看起来就很高深莫测的古籍,摊开在桌上。昏黄的油灯下,他垂眸看书,侧影沉静,仿佛那浴桶和旁边杵着的华玄烬都是空气。
“……”华玄烬彻底无语了。这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当着自己面看书?这是要……监工自己洗澡?!
“我……我洗澡你也要看?!”华玄烬憋不住了,声音都拔高了些。
暄时渊翻过一页书,头也没抬,语气平淡无波:“医者云,伤者沐浴,需防晕厥跌滑。此处无旁人,在下不过尽看顾之责。”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在下对研究他人皮相,并无兴趣。”
华玄烬:“……” 看顾之责?并无兴趣?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他感觉自己像只被架在火上烤的鸭子,浑身不自在。但身上实在黏腻难受,那桶热水又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他咬咬牙,豁出去了!看就看吧!两个大老爷们,谁还怕谁看?反正自己也没啥好看的!
他心一横,背对着暄时渊的方向,三下五除二扒掉外衣中衣,只留一条亵裤,然后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飞快地跨进了浴桶!
“哗啦!”温热的水瞬间包裹全身,舒服得华玄烬差点呻吟出声。他赶紧把自己整个人缩进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警惕地瞟向桌边。
暄时渊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清隽专注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真的沉浸在那本古籍的世界里,对这边水声哗啦的景象充耳不闻。
华玄烬稍微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热水浸润着疲惫的筋骨,抚慰着伤口的隐痛,璇枢环处传来的温润暖意似乎也在热水的催化下变得更加明显,与隔壁房间(他感觉)归墟引的沉静气息隐隐呼应着。他舒服地叹了口气,靠在桶壁上,闭上眼睛,任由暖意蔓延四肢百骸。管他呢!舒服最重要!
他一边撩着水清洗手臂和胸膛,一边忍不住开始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是刚才在街上听来的俚曲。哼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柳先生说的“深潭活水”,又想起暄时渊那要命的“玉石俱焚”警告,心情莫名地沉了一下。他睁开眼,看向桌边那个沉静的身影。
“喂,暄时渊。”他声音闷闷的,带着水汽。
“嗯?”暄时渊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在书页上。
“那个柳先生……说的‘玉石俱焚’……真有那么严重?”华玄烬把下巴搁在桶沿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忧虑。
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暄时渊终于抬起眼,看向浴桶里那个只露出脑袋、像只落水小狗般的少年。水汽氤氲中,少年脸上的张扬跳脱被洗去了些,显露出几分真实的稚气和不安。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亦相生相依。”暄时渊的声音在哗啦的水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沉稳,“共生之道,非坦途,亦非绝路。如同此水,”他目光扫过浴桶中微微荡漾的水波,“看似平静包容,其下亦有暗流涌动。但只要源头不竭,堤坝不倾,便可滋养万物,绵延长流。”
他顿了顿,看着华玄烬认真听着的眼睛,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寻灵源之地,固你我根基,便是寻那活水源头。在此之前……”他重新垂下眼睑,目光落回书页,“安心泡你的澡,莫要胡思乱想,徒耗心神。水快凉了。”
华玄烬怔怔地看着他,心里那点沉甸甸的忧虑,似乎真的被这沉稳的话语和眼前这热气腾腾的“活水”给冲淡了些。是啊,急什么?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眼前这个高个子看起来……还挺靠谱的。
他重新把自己往热水里缩了缩,舒服地喟叹一声,刚才的担忧抛到脑后,又小声哼起了那不成调的俚曲。
暄时渊听着身后重新响起的、跑调跑到天边去的哼唱声,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他翻过一页书,昏黄的灯光下,书页上的古老符文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暖意。窗外,清岚镇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天上的星子交相辉映,喧闹了一天的市井渐渐沉入安宁的夜色。小小的客栈房间里,只剩下哗啦的水声、跑调的哼唱,和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交织成最平凡也最温暖的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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