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岚镇的晨雾，带着昨夜微雨的湿冷，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浸润着青石板路，攀爬上灰瓦白墙，将远处的山峦轮廓也晕染得模糊不清。空气里残留的宁神草微苦气息，被这湿冷的雾气一浸，愈发显得清冽、干净，却也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寂寥。
悦来居二楼临街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华玄烬靠着窗棂，半张脸隐在窗棂投下的阴影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楼下雾气氤氲的、空荡荡的街面上。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半边身体都有些发麻。
手腕上，璇枢环裂纹处传来的暖意依旧涓涓流淌，是归墟引跨越空间无声的抚慰，像一道永不枯竭的温泉，固执地熨帖着他透支的经脉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东西。可这暖意越是清晰，心口那块地方就越是空得发冷。
差役走了。盘问的过程比他预想的要平静得多，甚至带着点走过场的敷衍。暄时渊站在那里，像一尊冰雕玉琢的神像，清冷、疏离、言语滴水不漏。他那份沉静仿佛有实质的力量，轻易就消解了差役那点例行公事的探究。对方甚至没怎么多看他这个“木讷”的黑衣少年几眼。
可差役一走，暄时渊那层看似无懈可击的沉静外壳，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血色。他扶着楼梯扶手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才勉强支撑着回到房间。门一关，那口强压下去的气便再也压不住，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呛咳从胸腔深处挣出来，闷重得让人心惊。华玄烬甚至看到他扶着桌沿的指缝间，有暗红的血丝渗出，洇染了素白的袖口。
华玄烬当时就僵在了原地，手脚冰凉。他想冲过去扶一把，想吼他为什么不早说，想把他按在床上……可所有激烈的念头撞上暄时渊那双深潭般沉寂、只余下无边疲惫的眼眸时，都哑了火，只剩下一股钝刀子割肉般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和煎熬。暄时渊靠在床头，阖着眼，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脸色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又风干的纸。华玄烬就坐在窗边这张椅子上，像一尊被钉住的石像。他看着窗外天色从墨黑到灰白，再到这弥漫着湿冷雾气的晨光。他不敢睡，怕错过那人哪怕一丝微弱的动静，也怕自己一闭眼，那些幽绿的祭坛、污秽的血爪、逃遁的血线就会蜂拥而至，撕碎这房间里仅存的、摇摇欲坠的安宁。
时间在湿冷的寂静里被拉得格外漫长。每一息都像凝结的冰棱，缓慢地滴落。
终于，床榻那边传来一丝极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华玄烬猛地转过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暄时渊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背靠着床头，依旧闭着眼，眉心微蹙，似乎在忍受着某种深层的痛楚。他放在薄被上的手指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寻找支撑。
“你……”华玄烬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磨过喉咙。他清了清嗓子，才找回一点声音，“……醒了？感觉怎么样？”
暄时渊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幽深，像沉入了不见底的渊薮，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空茫和极致的疲惫。他适应了一下光线，目光才缓缓聚焦，落在窗边的华玄烬身上。
那目光很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他没有立刻回答华玄烬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那眼神里似乎沉淀了太多东西，却又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潭水。
“无事。”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久未使用的琴弦，带着滞涩的摩擦感，却依旧维持着那份奇异的清润底色。简单的两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
华玄烬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你咳血了”，想说他脸色白得像鬼，想说“这叫没事？”。可看着暄时渊那双沉寂得仿佛能吞噬所有喧嚣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他太了解这个人了。这潭“深水”，只会把自己的一切汹涌都沉在最底下，只露出水面那层看似无波无澜的静水。再问，也是徒劳。
一股莫名的、带着点委屈的烦躁涌了上来。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这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我去找吴伯弄点吃的！”他丢下这句话，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房门，冲了出去。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去掀开那层“静水”，看看底下到底淤积了多少伤痛和沉重。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静和药味。
楼道里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华玄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像是刚逃离了什么无形的牢笼。手腕处璇枢环的暖意依旧固执地流淌着，提醒着他那潭“深水”的存在和无声的牵绊。他抬手，烦躁地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点冰凉——不知何时沁出的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乱，准备下楼。
就在这时，楼梯下方传来吴伯那带着点惶急和恭敬的声音：
“柳、柳先生？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柳先生？
华玄烬脚步一顿，心头的烦躁瞬间被一丝警惕取代。他下意识地收敛了气息，像一只警觉的猫，无声地靠近楼梯扶手，向下望去。
大堂里光线昏暗，雾气从敞开的大门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入。柳先生站在门口，靛青的长衫下摆沾了些湿冷的露水。他手里没提药篮，只拿着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他的脸色比昨日更显凝重，眉头紧锁，那双温润平和的眼眸里，此刻沉淀着一种华玄烬从未见过的、近乎沉重的忧虑。
“吴伯，叨扰了。”柳先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往日的从容，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有要事，需立刻面见楼上那位……白衣服的客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和楼梯的阻隔，直直地投向二楼华玄烬藏身的方向，又或者说，是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那目光锐利如针，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穿透力，让华玄烬心头猛地一紧。
柳先生……知道什么？他口中的“要事”，和昨夜野猪沟的变故有关？还是……和那逃遁的“毒瘤”有关？
一种比湿冷雾气更沉滞、更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华玄烬的心脏。他刚刚逃离的那片“渊潭静水”，似乎正被一股来自外界的、更汹涌的暗流，无声地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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