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蒙蔽了它大脑的纸糊物就要被洇湿破坏的前一秒,敲击声乍响,两只盈润秀气的人眼与八只殷红硕大的虫眼对上。
缨虫正舞得虎虎生风往下探寻的触角停住了。
突兀的响声将它濒临溃决的神志拉了回来。
是它们约定过的音节,它也对她敲过,很多次。
在它向她乞食时,在它想听她的声音时,在它渴求她的陪伴时……而她为了驯化它的服从度,无情地拒绝过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无论它可怜地祈求多少遍。
所以,缨虫当然听懂了,但报复欲轰然复燃占据上风。
它毫不留情地松开来,步足迅速脱离她的身体,尾触须高高翘起,斑斓艳丽的体色像亮着满身冷光灯,转身爬上石壁就走。
被它留在原地的人类疑惑歪头。
很诡异的,它没入黑暗前扭头望了她一眼,像是故意为之,微微闪光的复眼流露出轻蔑的戏谑与冰冷的讥诮。
谢梳若有所思。
这是在报复她以前听到它发出这信号却依然将它放置在一旁的折磨吗?
……
好吧,不愿意就算了。
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神经过度兴奋后,疲惫卷席而来。
谢梳想休息,又感觉浑身黏腻不舒服。她强撑着站起来,根据脑中粗略勾勒的地图,摸着墙向预定角落走去。
缨虫带回的物资整整齐齐码在墙边,她一件一件摸过去,找到了一包杀菌消毒的清洁湿巾。
某些部位太柔嫩,方才沉溺于致死的快乐里不觉得,这会儿擦拭起来,有点火辣辣刺痛。
她回忆当时情形,觉得它的爪还是太锋利了。另外,因为它没有带回贴身衣物,她只用一件外套裹着,也不清楚那凌乱场景下缨虫有没有某只脚趁虚而入……总之,最终的结果是,蹭破了点皮。
她小心地下手,清理掉那些狼藉痕迹,将全身都擦过一遍,再把弄脏的衣服脱下来,堆在墙边。
万幸昨日清洗过的衣物还晾在原地,她摸到后捡起来抖抖,拍掉看不见的灰,裤子干了,上衣袖口有些潮,不过她将就着换上了。
到了这里,维持卫生干净已经很费力气,表面的整洁就不在考虑了。
也不知道,现在其她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距离她被掳走至少过去了一周,她后知后觉想到实验室的同事们,有点淡淡的想念。
她在漆黑一团的浓墨里跋涉,往睡觉地点挪去——经过她多次试探调整,发现只有那块地方有些坡度,甚至是微微凹陷的,睡得舒服些。
不过,她还要先去早晨醒来的位置拾回昨天垫的实验服。
即便已经很累,她努力给自己营造个舒适的睡眠环境。
谢梳走到一半,这个时候,忽然觉得脚下地面震颤,她下意识用手扶了下墙,但墙壁也在震。
轰隆,轰隆……并不连续,也不规律,隐隐约约从地表远方传来的巨响,抵达这里时已经不太剧烈,但那种超出和平年代想象的灾难压迫感,仍然触目惊心。
她不由回头往上看,入口缝隙依稀有光,忽闪忽灭。
她以为结束了,在黑暗里等待一会儿,刚走两步,大地又一阵簌簌摇曳。
这次感觉起来近了些。
这是在轰炸?
她想起北极星实验室沦陷当日的情景,再加上这两天见到缨虫和兵虫的表现,连驻扎在这里的军企和茧南研究所分部的人都遭到毒手,实验体多半已经全面泄露。
局势失控,军方打算放弃这里了么?
想要掩盖秘密、物理摧毁证据是意料之中的做派,可地面还有那么多人,就算人能转移,建筑设施可很难移动,难道也一并放弃了?
横竖想不明白,她摇摇头,靠墙睡下了。
……
本以为出现这突发意外,将会有好一阵子见不到缨虫,然而,次日一大早,缨虫回来了。
咚!她被一声坠落声响吵醒,闻到了熟食的香气。
缨虫从顶上丢下来一团黑乎乎的肉。
原以为是它带回了它的食物,可好一阵过后,那藏匿于阴影里的虫豸没动静,庞大的身躯仿佛固化为建筑结构,凝滞,沉默,一言不发。
在她看去时,只有藏不住的殷红触角晃动,无孔不入的红,鬼魂一般阴沉沉、湿漉漉地窥视她。
肉香味积聚,在空气不太流通的封闭区域越来越浓。阳光下,那团黑色实物表面白烟氤氲,似乎还有热气。
谢梳终于起身,走过去扒了扒。
除掉表面黑灰,再剥去两层焦炭,嫩滑的白肉露了出来。烤得有些过头的油脂滴答下淌,喷香冲鼻。
大致能看出来是某种禽类。
嗯?
她抬头,仰望那条心思变幻莫测的虫子。
断头饭?
不理解,但许久没碰过熟肉,谢梳试着揪起一块尝了尝,然后过去拿了枚罐头再过来,坐下,耐心细致地将能吃的部分一片一片撕下,塞进口中。
吃了一个多小时。
她吃完,缨虫也下来了。
它的体色比平常都要鲜艳,艳到不像自然界存在的生物,好似凭空一只女娲之手将其饱和度拉到了一百。
修长宽薄的身体曲折行进,背部甲胄如鳞整齐排列,体节边缘却泛出灿灿纯银色,光泽透亮。
尾部掠过缝隙间的光斑,翘起的朱红尾触角闪闪发光,淡金日辉下,它鲜亮得好似孔雀开屏。
爬动轨迹也与平时不同,它反反复复上下左右,取最长路线最劣解,之字形摇摆,显出一种犹豫不决的微妙情态。
谢梳先忙着收拾垃圾,然后忙着收拾自己,最后……最后才想起看一眼缨虫,发现它在不远处盯着自己,那无法传递情绪的虫眼,居然莫名让她看出一股幽怨怒气。
它暂时停住了,但趴在地面也并不呈静态,触角扫动着,步足也不消停,仿佛掌控这九十道终端的程序错乱了,它时不时轻微抬起其中一枚再放下,像弹拨琴键,毫无征兆,没有规律,也没有缘由。
在它靓丽的外表下,这体态其实挺优雅,长爪像重新刷了层漆,拨动间光泽莹莹。
但谢梳看了两秒,失去耐心。
她返回睡觉的那个角,导致她们之间立即隔出了整整一大块空间,少说三四十米距离。
……
缨虫很躁动,很难受。
从它昨夜接触到她散发的外激素开始。
这种躁动甚至比饥饿更难以忍受。
它也觉察到这不是心理错觉,它的身躯在真真切切发生一些改变。比如它更精力旺盛,攻击欲更强,同时更想要回巢。
索性,关北城镇正在遭受完大范围轰炸,活人都撤进了地下防空洞,死人和将死之人已经必死无疑,倒是省了它好些事,此时进城也不安全,它还是老老实实回来了。
回来探索导致它生理异常的源头。
昨夜森林大火,许多动物奔逃四散,还有的慌不择路往这边来了。
它猎杀了有潜在危险的其它掠食者,饱餐一顿,还顺回来一只烤松鸡。
但一夜与火焰周旋、与熊豹搏斗,也没能压制它从体内焚起的燥火。
谢梳在下面吃饭,它就在上面嗅她。
空气中某些小分子还没有散去,像雨后缭绕的雾气挥之不去,印证着那场暴雨的存在。它触角摆动,越嗅越馋,越馋越嗅,一边得到了抚慰,一边又饱受折磨。
上?还是不上?这是个问题。
最终,本能战胜了矛盾割裂的理智,它悉悉索索游弋过墙面,朝它的解药爬去了。
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着她,嗯……跳舞。
可恼的是这人还不懂得欣赏。
算了,它原谅她作为人类糟糕的视觉和贫瘠的审美。
反正,不是她先渴望它的安抚吗?
这傲娇别扭雌成虫的心思,一言以蔽之就是——既然你先求我了,那我大发慈悲满足你。
至于满足之后,再杀死她也不迟。
哒哒哒哒哒,它迈动九十枚步足,足音轻快。
……
谢梳看出了它的异样。
但她转头就躺下了,一副恕不接待的模样。
说起来挺可笑,最开始那些男领导开会拟定终产物,将Cen4492设置为雌性,就是担心它太好战,想要它稳定平和一些。
可见雄性的劣根性牠们自己也一清二楚。
然而,好战并不是贬义词,更不是雄性专属,只受雄激素操控的无脑血斗才是。
每一只雌性都是真实立体意志自由的个体,温和稳定,的确是雌性中广泛可见的优秀品质,但要求雌性永恒温和,是带有人类社会偏见的、最用心险恶的规训。总有部分人好以自身短视看世界,面对与人截然不同的动物也生搬硬套,才得出诸多荒谬绝伦的误解。
在自然界,许多物种的雌性在力量、体型与攻击性方面都远强于雄性,最著名的譬如螳螂。
也譬如蜈蚣。
繁衍过程中发生捕食是常见的行为。
更甚至在食物匮乏时,性成熟的雌性可能故意传递信息素吸引雄性到来进行猎杀,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雄性本就是大自然在物种延续的中途设置的耗材。
当然,这些知识,对现在的谢梳而言,需要注意的主要是这一点——
这个阶段的雌虫,更不宜招惹。
于是,在明显察觉对方是发情了的情况下,她十分科学地选择不闻不问,不搭理缨虫,减少存在感。
然而她忽略了,缨虫可不是真正的蜈蚣,它对她的界定,也绝不仅仅是饲养员之类无伤大雅的角色。
所以,这真是致命的错误选择。
担心镇上店老板被大蜈蚣吓到的各位,可以安心了,因为小镇已经变成废墟啦[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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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缨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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