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慈靥嫌弃地掸了掸衣发上的脏灰,笃定道:“琼花君一生独身,不曾与女子有过婚约,也从未传出过任何有关私生子的流言。”
唔,那就很奇怪了。
明塘从地上捡起纸张,继续辨认上面的字迹。字迹不忍直视,能勉强看出来的依旧只有“月”“琼”“花”“君”四个字。
没办法,只能找找其他线索。明塘打开衣橱,一股潮湿霉味扑鼻而来。里面的衣服不仅特别凌乱,大多还没洗过。他揩了揩鼻子,被熏得打了个喷嚏。
兰慈靥的声音冷不丁传了过来,道:“这里也有一件衣服,倒还算整洁。”
明塘:“嗯?”
“枕头下找到的。到床前来。”
明塘顺着兰慈靥的声音来到窄小的床前。兰慈靥手中正托着一件麻布衣,麻布衣叠得整整齐齐,不知洗过多少遍了,边缘有点脱线,还有点掉色,像是放了很久的旧衣。
“看大小,应该不是城主的衣服。”明塘道。
城主是少年身形,身高还不及明塘的胸膛。而这件麻布衣,则是宽袍大袖,穿它的人应当是名清瘦的成年男子,或是瘦高的女子。
他想了想,继续道:“风格倒是和外面琼花君的神像雕的衣服有点像。”
明塘忽然想起来,刚才躲在床板下的时候,好像听到城主在床上拿什么东西,有窸悉簌簌的声音。于是,他按照记忆中那发声的位置,在床上摸索了一阵。
修长的手指划过褥子,在褥子和床板的夹缝间,摸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是书册!
明塘疑惑道:“线装纸稿?”
纸稿已然泛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页面上还有点点滴滴的污渍,晕花了封面上的字。
翻开第一页,耳根一红。
翻开第二页,耳根更红。
翻到第十页,耳根红如猪血。
同为男子,他似乎猜到那些污渍是哪来的了。明塘从来没看过这么可怕的东西,觉得自己的手和眼睛都被玷污了,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但他实在很爱装冷静,已爱得病入膏肓,以至于若是有旁人在,一定看不出他的任何异常。
他自认为自己很能装。
这时,耳垂一热,被指腹覆盖住。兰慈靥捻了捻他的耳垂,语气中带了点调侃的意味:“看到什么了?这么兴奋?”
他装那么好都能被发现?明塘面子上挂不住,欲言又止,像抛出烫手山芋般把册子丢给到兰慈靥怀里:“你自己翻吧。”
兰慈靥信手翻开,眉尖抽了抽,眼疾手快将画册扔回去,赶紧掏出帕子擦手,一边擦一边说:“画点雨,给我洗洗手。快点。”
这册子里,画了心魔与琼花君相处的所有场景,可以说,春光旖旎,山涧幽谷,流水潺潺,禽鸟成双,交颈而栖。
每一页纸上都是一幅画,画的主人公是琼花君。琼花君有时不着寸缕,有时则衣衫半解,欲遮还羞,穿了还不如不穿。
更要命的是,在第十页上,琼花君被画在了一丛草木中,只露出脸和一截白皙的腿。花草掩映处蛰伏着一个黑发少年,黑发少年笑嘻嘻地握住琼花君的脚踝。黑发少年的手修长白皙,指尖有一点点微红,是双极漂亮的手。若不是城主那张晦气的脸,明塘真的会以为这是女子的手。
一看便知是城主臆想琼花君时的手绘之作。
实在是太可怕了!明塘也曾看过二师兄的手绘,但那只是笔记本上的信手涂鸦,远没有这些……生动!这画上的人生动得简直要真的动起来了!
明塘由衷钦佩道:“琼花君真能忍。”
本以为边野宿已经够烦人了,想不到城主的举动更是出人意料。也不知琼花君倒得什么血霉,人都飞升了,还要天天被两个变态纠缠。
“不过,”他转念一想,继续道,“琼花君应该知道城主干的这些事吧?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很生气。”
城主劣迹斑斑,还敢亵渎神仙,明塘要是琼花君,肯定直接一个惊雷把城主劈死了事。可琼花君却还愿意临坛、和城主说两句话,说明,琼花君其实很纵容城主,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溺爱。
两个人的关系定然不一般。
明塘问道:“琼花君曾经有过故交吗?性格特别恶劣的,跟城主差不多的。”
“有,”兰慈靥沉思了一下,答道,“还记得我们在来时路上误入的客栈么?我在那里讲过一个关于扒手的故事。”
这么精彩的故事,想忘也很难。明塘点头道:“记得。”
兰慈靥回想道:“据说琼花君曾偶遇过小扒手,见他年幼可怜,便收养了他一阵。但后来他死性不改,而且惹出大祸,就被易宗的长老们处死了。”
“长老们是什么时候处死他的?”
“具体的日子不知道,易宗的人对此事有意遮掩,没有传出过太多细节。不过,”兰慈靥话锋一转,和明塘对视,继续道,“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正好是在十五年前。”
宗门乃修仙圣地,和“仙”字沾边的地方,自然非常注重名声和脸面。若偶尔发生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宗门中人认为羞愧,缄口不提也属正常。
虽然不知道是十五年前具体的哪一天,但是,此地被屠城恰好也是在十五年前,小扒手的手段与城主的作风偏偏又如此相似,很难说两者之间没有关联。
话音刚落,偏殿外又传来了粗嗓门的哼歌声。城主回来了!
明塘的胳膊被一揽,身子一倾,心知大师兄肯定是要带着他躲到床下。
床下狭窄不说,还得跟大师兄肌肤相贴,相贴倒没什么,毕竟他小时候流落街头,冬夜里经常和一帮子不认识的流浪儿蜷缩在破庙里抱团取暖。
关键是大师兄那柄很烦人的佩剑,总喜欢戳在他腰上。玩闹也不知道分场合。
真是剑如其名。
光是想想,他就开始嫌烦了。这种亏他可不想吃第二次!
明塘迅速一旋身,从兰慈靥的手臂中转出,反手握住兰慈靥的腰,打开窗子轻盈一跃。
破窗、关窗、奔逃,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眨眼功夫,他已握住兰慈靥的腰在神宫外的街头上站定。宽阔的街道上,银月高悬,血雾弥漫。
兰慈靥显然有点措手不及,本是想疑惑地问一句:“嗯?”却因事发突然,险些没站稳,“嗯”的音调没发全,变成了一声克制的闷哼。
闷哼声极轻,就哼在明塘耳边,旁人听不到,明塘却听得一清二楚。心道:“大师兄还挺会装脆弱的。”
兰慈靥不解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明塘如实道:“怕动作一慢,你的不赦又顶我。”
兰慈靥长长的睫毛轻微一颤,默默挪开眼,双目不自然地瞥向别处,扯开话题:“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会在偏殿吗?”
兰慈靥道:“当时你在观察神像,正沉浸在探究的乐趣中不知天地为何物,连被其他妖怪跟踪了都不知道。这种地方,不适合闹大,我便帮你把觊觎你的那几只先引开了。后来几经波折,偶然发现了琼花圣殿,便进去看了看。”
在妖魔鬼怪的认知里,没有所谓的道义和团结,自相残杀乃是家常便饭。明塘在他们眼中是只很好偷袭的山魈,被盯上很正常。便道:“哦。”
他忽然注意到,这一路上耳根好像有点过于清净了,问道:“那春生呢?春生没有跟着师兄吗?”
“这座城里的头发有毒,谁碰谁倒霉。春生在路上突然脸色苍白,身体发热,应是碰到头发了。我正好遇到了何远与何年月。”
说着,兰慈靥顿了顿,音量变得有些轻,继续道:“何年月也中毒了。何远正要带何年月出城,便顺道把春生也带走了。放心,我亲自送她们出去的。”
明塘记得何远说过,她们是杏林在野的修行者。杏林在野是一个女修掌权的宗门,以品格慈悲、医术精绝闻名于世。
唔,春生跟着她们,倒暂时是个好去处。
得知春生无碍,明塘提着的心安然放下,满脑子只剩下“城主是谁”“城主的弱点是什么”“如何揣度变态的心思”“快点得到蛇骨”了。
正理着思绪,忽然感到手臂一沉。一低头,大师兄的手正紧紧抓着他的臂膀。修长的五指攥住他的小臂,弯曲的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之色。
“你干……”明塘一抬头,见大师兄眉头紧蹙,牙关紧咬,额上全是汗珠,剩下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里。
兰慈靥的身子已摇摇晃晃,声音虚浮无力,嘴却比谁都硬:“你跑太快了,累着我……”话音未落,一头栽了下去。
“大师兄?!”明塘被兰慈靥突如其来的晕厥吓得大惊失色,装不了冷静了,反应极快,接住险些倒下的兰慈靥,一手搂肩背,一手抄膝弯,将人凌空抱起。
臂弯里的人身上滚烫无比。兰慈靥的肩上挂着一条很长的狐狸毛,是纯白色的,不着一根杂毛,而此刻,这副俊美的面孔却是比狐毛更为苍白。
这症状……?
这嘴硬的货色,方才说什么来着?头发有毒?明塘真服了,这什么人啊,背着他偷偷玩人头发还嘴硬不说!绝了!
“师兄,还有意识么?听得见我说话么?”
兰慈靥双睫阖着,一身绫罗绸缎和香囊、佩环、发坠之类的挂饰自然垂下,花里胡哨地拂在明塘身前,随着明塘的走动而轻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吵耳得很。唯独他自己双唇闭着,嘴里怎么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明塘心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两条腿在街道上火急火燎地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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