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街角处有一间低矮的药铺,药铺门口懒洋洋地趴了一条老狗。
老狗长了一身土黄色的皮毛,嘴部圆而黑,尾巴卷得像海螺。它的主人们早在十五年前就被屠了个干净,只有它,作为一条仅存的看门狗,年复一年地趴在门口看牛鬼蛇神来来往往。
每年雪祭,总会有大量修行者淌着血摸到这里找药。老狗非常精明,湿漉漉的老眼一看,觉得还有救的,就给他们搭把手,算是给自个儿积德,觉得救了也不活的,就索性将他们拖进狗窝,作自己新一年的口粮。
此时已近日出时分,旭日在长空中升起,街道亮堂不少。老狗懒洋洋地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准备从狗洞钻回铺子里,忽地看到街道路口处有一人影挨家挨户乱窜。等那人窜近了,狗眼才容下个清晰的俊俏郎君。
俊俏郎君的长得颇有书生气,动作却一点也不像个斯文人。他奔过来,一看见斑驳的牌匾上写了个“药”字,便是猛地一脚飞踹。
大门年久失修,“喀嚓”一声,门闩断裂,大门敞开。
“师兄!师兄!!别睡过去!!!”
明塘闯进药铺,脱了外袍垫在病榻上,把兰慈靥平放在自己的外袍上。
药铺的门窗都被死死封着,只有一个狗洞开着,但是很小,而且靠近地面,屋内便没有大团的头发。
除了墙根处狭小的狗洞外,其他能透光的地方,几乎都用钉子和木条封上了。他平空画了朵火花,笔尖托着火花照亮周围,正好发现问诊台上有一盏油灯,便将火花放在了灯芯上。
灯芯被点燃,油灯亮起的刹那,他正好抬眼,习惯性地扫视四周,顿时脊背一凉。
不知从何时起,在他的身边,躺了一个被烧得焦黑的人。
这人的衣饰和血肉相互粘连,脸皮像是融化后又凝固的蜡油,五官无规则地挤在蜡油里。
这人面朝明塘,不动声色地躺在角落里。
明塘手一抖,险些把油灯碰倒,好在修仙多年,马上反应过来,极快地把油灯扶住了。
他举着油灯走近细看。直到细看,他才意识到这个人,并非是“别人”,而是他的“师兄”。
这是大师兄在铜镜中的倒影。
铜镜的镜面古旧泛黄,镜身已蒙上厚厚一层灰尘。不知被施了什么咒术,导致兰慈靥在镜子前的时候,照出了一副焦黑的面貌,跟被大火燎过似的。
他现在没工夫管这面古怪的镜子,索性将铜镜翻了个面,让它面朝墙壁,眼不见心不烦。
大步跨回兰慈靥身边后,明塘忧心忡忡地将手指搭在兰慈靥的手腕上探脉。他因为濒死过,刚被师父救回来那会儿年幼体弱,隔三岔五就生病,经常把药当饭吃,所以久病成良医,很多毛病一把脉就能看个大概。
兰慈靥蹙着好看的眉头,两瓣薄唇微张微合,身子偶尔惊慌颤抖,似是被噩梦魇住了,想醒却醒不过来。
明塘轻轻按下手指,指腹下的脉象细弱而混乱。大师兄中毒已颇深。
其实早在进神宫的时候,他就觉得头发不详。在偏殿床下的时候,他也感觉到了兰慈靥身体滚烫,只是压根没往中毒这方面想。
平日里兰慈靥总是又狂又傲,动不动就大放厥词,拽得要命,乃至于明塘都没有想过,其实兰慈靥也是会受到伤害的。
既然知道自己中毒了,又半路遇到两个医修,为什么不索性跟她们出城,还要折返回来找他……
鬼使神差地,明塘突然想起了兰慈靥与他双唇相贴的瞬间,睫毛不由得簌簌一抖。他将手伸向兰慈靥的下唇,轻轻抚过自己留下的牙印。
在触碰到兰慈靥嘴角的瞬间,明塘的指尖轻微一凛,立马收了回来。眼下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离病榻五步远的地方,是一面贴墙的药柜。各类草药被分门别类装在一个个小抽屉里。明塘托着油灯费劲地找了半天,打开写着“连翘” 的抽屉。里面是空的。
他又找到写着“金银花”的抽屉,一抽,哪知,也是空的。
明塘不信邪,将薄荷、知母、甘草、黄芩、半夏等凡是有清热解毒之效的药草一一翻了个遍,抽屉里均是空空如也。
“汪汪!”黄狗摇着尾巴,用狗爪扒拉明塘的袍子。
明塘看了黄狗一眼,没心思理它,转身把药铺的所有抽屉、柜子翻了个底朝天,压根连片有用的药渣子都没翻到。
看来这件药铺的草药已经被消耗得所剩无几了。
得换个地方了。
明塘托住兰慈靥的后背,正要将他抱起,阖着的门突然被推开,渗进天光,背光涌入一群黑压压的人影。
身侧的油灯火焰摇晃,被人群带动的风吹熄。对面影影绰绰,仿佛有一群被烧得焦黑的人,如压城乌云般挡住他的去路。
明塘迅速将兰慈靥挡在背后,戒备地回头。
来者也察觉到这里还有别人,凌乱的脚步倏地一停。一道剑光闪过,极为银亮。
明塘反应极快,开口道:“群峰宗?我是南竹无声的。”
话音一落,对面剑光收敛。明塘重新点亮熄灭的油灯,在露脸的一瞬,和十步开外的人们打了个照面。
对面的人清一色白衣。袍角所绣的微雨山峦,叫人看来十分亲切。
白衣修行者中的一个少年脸色苍白,握剑的五指明显握不紧,看上去很无力,似是也在发着热。但当他的目光和明塘相触的一瞬,仍旧兴奋道:“忍冬哥!好久不见!”
明塘并不记得和谁称兄道弟过。不过,对面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的面孔,却是有些眼熟。他猜测道:“金中?”
少年拼命点头:“对啊对啊!我们五年前见过的!”
“金中,不要乱蹦乱叫,保存体力!”金中背后走出一个青年,青年容颜未改,眉骨处的疤痕十分醒目。青年将手中利剑归鞘,沉稳道:“原来是小友。”
看见连秤,明塘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松了口气,有礼道:“连前辈。”
连秤背后站了许多少男少女。他们大多都伤痕累累,脚步绵软。其中几个人陷入昏迷,只能被同门架着。
明塘道:“这些是连前辈的师弟师妹们吧?他们也都被头发缠上了吗?”
“不错。”连秤点点头,眯了眯眼,目光瞥向明塘挡在背后的人。
油灯的光并不是特别明亮,但明塘背后之人露出来的衣服、链子、佩环、香囊,却是琳琅而耀眼。加上刚才的一瞬,他从明塘情急之下表露出来的动作中,品出了一丝担忧,便揣测那是与明塘同行的女修,问:“这是小友的道侣么?也中毒了?”
“……”明塘沉默了一下,说:“确实中毒了。但这个人……是我大师兄。”
“啊,原来是傩面千仪……”连秤的脸皮抽了抽,表情略为尴尬,赶忙跳过寒暄,扯回正题道:“小友也是来找药的吗?”
明塘看上去面不改色,其实靴中的脚趾已经快把鞋底抠破了,回答道:“是。不过,我已经把这里翻了个遍,凡是有退烧作用的药都没了。我正准备带大师兄换间药铺。”
连秤摇摇头,说:“不必出去了。我们一路走来,已将其他大大小小的药铺、大户人家的药房,都翻找过了。几乎整座城都没有可用的药了。”
明塘沉默着低头,脑子开始迅速地转。
一点药都没有了吗?
总不能留在这等死吧?
直接去地里挖,能挖到吗?
黄狗又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先是咬了咬明塘的衣摆,又一跃跳到病榻上,在兰慈靥的脚边转圈圈。
连秤感叹道:“这只黄狗是小友养的吗?看上去很担心你们呢。”
“不是。这只狗应该是这间药铺的。不知道为什么,从我进来开始,就对我特别热情。又吠又扯的,就……”
就好像,很担心他们似的……?
明塘从沉思中抬起头,终于把目光放到了黄狗身上。
先前他光顾着关注大师兄了,都没多看这黄狗一眼。
这黄狗既非妖非魔非精非鬼非怪,却能在这样一座阴气旺盛的城池里,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好像有点悖乎常理。
黄狗在兰慈靥身边转了一圈,从病榻上跳下来,两条后腿蹲着,两条前腿搭在明塘的腿肚上,吐着舌头:“汪汪汪!”
明塘:“?”
这黄狗,似乎真的是在吸引他的注意力?
明塘试探性地摸了摸狗头。
黄狗:“汪汪汪!”
明塘一愣。
黄狗的嘴角弯弯的,看上去有点谄媚。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在一条狗的脸上看见笑容。
黄狗转了个圈,用嘴费力地扯着明塘的衣摆。明塘狐疑地跟着黄狗走了两步。黄狗继续扯着他的衣摆,绕到药铺的后院。
后院里有很多枯骨,明塘跟着黄狗,踢开一个头骨,靴下的砖石松动,踩上去的时候,会有摩擦碰撞的响声。
他试着挪了挪,一股陈腐的霉味和土味扑鼻而来。
底下竟有一个地窖!
地窖里存着各种各样的坛子,坛子的封签上写“金银花”“忍冬”等常见药草名,和“藏红花”“虫草”之类比较名贵的药草名。明塘大为惊喜,摸了摸狗头。黄狗“哈赤哈赤”地吐着舌头,绕着他转了个圈。
这地窖大约是药铺的一个“小仓库”。药铺倒闭之后,门面房里的药草都被用的用、毁的毁。唯独后院的地窖,因为位置隐蔽,难以察觉,许多药草才得以留存下来。
坛子里的药材塞得满满当当,虽说因为年代久远,已开始生虫了,但因保存手段得宜,只是被虫啃了,而没怎么变质,勉强还能用。
正好,后院的檐廊下堆了不同大小的药罐、碗具。明塘挑挑拣拣,搬了个大药罐,开始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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