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塘把煎好的药端进屋里,先是给大师兄单独盛了一碗,剩下的都分给了群峰宗的弟子们。
他坐在病榻前,让大师兄靠在自己怀里,自己一只手握药碗,一只手握着勺,把药汤一勺一勺地进大师兄嘴里。
兰慈靥身骄肉贵,人明明昏迷着,却还能品出药汤苦涩,变着法地不肯喝。他不停地转身,脸朝里侧偏,到后来,索性一脑袋插进明塘的臂弯里。
没办法,明塘只好去找来有甜味的甘草,然后用两条手臂把大师兄圈住,用甘草就着药汤一点一点地喂,每喂一点,便给大师兄擦一擦嘴角。不一会儿,明塘的袖口就添了大滴大滴的药渍。深色的药渍在一身不沾尘的素衣上异常扎眼。
尝到甘甜味,兰慈靥又变成了个懒怠的病美人,靠在明塘胸膛上,静静地张嘴吞咽,被伺候得很受用。
连秤正在掰开昏迷师妹的嘴,往人喉咙里灌药。喂药之余,无意中撇了一眼明塘和兰慈靥。他略微诧异,突然发现,兰慈靥在面对明塘时,似乎有一丝异样的亲昵。
算起来,连秤修了将近三十年的仙了,见过各式各样的怪、各色各样的人,对各种关系摸得门清。他了然一笑,心道:“想不到让人闻风丧胆的傩面千仪,背地里是个大情种。”
金中边喝药,边砸吧嘴,赞叹道:“忍冬哥好厉害。不但很会打怪,还特会煎药!果然厉害的人做什么都是完美的。”
明塘不解道:“我很会煎药?”
金中嚼吧嚼吧道:“对啊对啊。药入口的时候有颗粒感,但不是药渣的苦颗粒,而是嗯……唔,嚼起来糯糯的,爽滑弹牙。好像还有点鸡肉味。”
明塘沉思道:“嗯,没错,是有点肉。”
金中惊呼道:“哇,忍冬哥你不仅能找到药草,还能找到鸡肉吗?越来越觉得你厉害了!”
明塘微笑道:“那倒不是。纯粹是有几味药放久了生虫了而已。虫子多且密,我懒得挑出来。”
最后一个字说完,金中刚好将碗中之药一饮而尽,意识到明塘说了什么后,猛地一怔。
金中:“哕!”
众弟子:“哕!!”
连秤:“你们成何体统,注意仪……哕!!!”
说话的时候,明塘感觉怀中大师兄的身体僵了一僵,似有惊厥之兆。他靠近大师兄的耳朵,以只有大师兄能听到的音量道:“放心,你那碗我还是挑干净了的。”说完,怀中的大师兄便恢复了平静。
喂完药,明塘把大师兄放下,岿然不动地守在旁边。见大师兄一点醒来的迹象也没有,他看上去神情淡漠,背后却已沁出一层薄汗。
他道:“听说连前辈已修仙数载,想必已参加过不止一次雪祭了吧?”
连秤正在挨个探师弟师妹们的脉象,闻言,抽空答道:“不错。群峰宗宗训为‘雨泽青山,厚被大地’,即便雪祭九死一生,也还是会每年都派人前来。我已连续参加五年了。”
明塘问道:“那你对这毒有所了解吗?”
“嗯,”连秤点点头,“这座城池的城主,想必小友已经见过了吧?他为了便捷地杀死更多修行者,每年都会下毒。今年头发上的毒就是他搞的。”
明塘:“既然在头发上,几乎整座城都是头发丝,很难不碰到。为何独你、你为数不多的师弟没事,其他人都有事呢?”
而且,那头发还会追着人跑,黏人得很。
明塘身上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药草香。他从小到大不知道尝了多少药草、泡了多久药浴才保住小命,到如今早已被锻炼出个百毒不侵的体质。
有时候研究尸体累了,直接在义庄、停尸坊之类的地方睡个几晚,都不会被尸毒影响,这里的头发对他简直毫无作用。
但是这种独特的经历总不可能人人都有。细细想来,连秤和他的师弟没事,实属怪异。
连秤:“我与这几位师弟并非无事,我们早就中过招了,只是已经治好了而已。”
明塘疑惑地看连秤。
连秤解释道:“你有所不知。城主每年下毒的方式都不同,比如前年是在鬼怪的武器上下毒,去年是在水里下毒。这些方式伤到的修行者数量有限,我们带的药草便也有限。谁晓得他今年搭错了哪根神经,把毒匀在头发里。头发散落在每个角落里,动不动就缠上人的头,绕在人的腿上,中招的人一批接着一批,我们带的药草远不够用。”
中毒不太深的群峰宗稀稀拉拉地苏醒了,一个个挣扎着坐起来。明塘不由得去看大师兄,大师兄仍旧闭着眼,歪在病榻上,偶尔身体抽搐,手脚颤抖,丝毫没有好转的痕迹。
不过,虽然陷入深度昏迷,大师兄作妖的能力却不输任何清醒的人。可能是嫌病榻睡得不舒服,趁明塘和连秤说话的功夫,大师兄的手先是扒在明塘的腿上,然后拖着沉重的身子,顺着明塘的大腿、腰身四处摸索,还试图往上爬。
就像一条庞大且凶残的蟒蛇,即便是意识不清,也要死死缠住猎物。
什么破毛病?真是有伤大雅!
察觉到家丑又要外扬了,明塘赶紧抽出一个手,硬生生地把兰慈靥按了回去。
兰慈靥一被明塘的手按住,非但不挣扎,反而把自己的脸往那手背上贴,吸了一口药香,抱住手臂继续昏迷。
明塘被吸得五指一僵,短短瞬间内,已在心里把大师兄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不过,对于他来说,脸皮比什么都重要。即便是被一个男人抱住手臂猛吸,他也依旧能做到面色不改。
明塘气定神闲,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和连秤交谈:“原来如此。这毒……致命么?”
“你……”连秤嘴角抽了抽,本想说“你好能忍”。但转念一想,听闻傩面千仪报复心极强,生怕被醒来后的兰慈靥追着打,决定还是闭上自己的嘴。于是假装没看见,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致命,也不致命。”
“此话何解?”
“这毒本身并不致命,只会让人高烧昏迷,陷入梦境。当人陷入梦境后,便会被自己心中最恐惧的事物纠缠,能克服的人可以醒来,克服不了的人就会死在梦中。”
明塘想了想,说:“梦魇杀人?在修真界倒还算常见,算不得什么冷门的手段。”
连秤笑了笑道:“是啊。不过,虽常见,处理起来却很麻烦。有的人天生命好,从小就很幸福,害怕的不过是蜈蚣蟑螂之类的东西,高烧褪下去不久便能自己醒来。有的人命途多舛,未必能够坦然面对,便会被梦魇吞噬。”
连秤回忆道:“我幼时与祖母住在山中,被山沟里的野狼叼走过。因此,最恐惧的事便是被叼入狼窝。现在长大了,有了自保能力,也就不怎么怕它们了。在梦中将所有野狼杀死了就醒了。金中便不同了。”
金中面色已恢复大半,挤进来道:“我自己讲!我自己讲!我爹娘是集市上卖布娃娃的,我娘在家做了一筐一筐的布娃娃。有一年,家里进了脏东西,附身在布娃娃里。半夜时分,一屋子布娃娃围在我床边,吓死我了!”
明塘好奇道:“那你中毒的时候,梦见的就是一堆布娃娃?”
金中说:“对。我梦见我在老家的房间睡觉,半夜里所有布娃娃都活过来了,盯着我看。我把布娃娃扔了,结果第二天夜里它们又自己回来了。还拖我的脚,要把我拖走,把我也做成布娃娃。”
明塘点评道:“你的梦还挺有意思的。”
金中:“哪里有意思!我都快被吓死了好吧!差点醒不过来,是师兄进了我的梦,把所有布娃娃都拆了,我才醒过来。”
“不过,只是第一次害怕而已。等第二年、第三年再中招,熟门熟路了,也就不怕了。”金中想了想道。
明塘难以置信道:“你……”
金中自豪道:“忍冬哥也很佩服我吧!这种毒我硬扛了三次!”
明塘:“同样的毒你竟然能中三次?”
金中挠了挠头,摊开手,坦然道:“啊呀。我学艺不精,师兄没把我带好嘛。”
连秤嗔怒道:“你自己菜也能怪到我头上?人不行怪路不平?睡不着觉怪床歪?出不了恭怨茅坑?”
金中委屈道:“师兄,不要这么糟践自己,怪恶心的……”
明塘淡淡一笑,心中已然有数。
师父只有兰慈靥一个儿子,宠孩子宠得要命。兰慈靥从小锦衣玉食,家境好又自己强,性情还无法无天,应当不会有特别恐惧的事物吧?想来再躺躺就能醒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群峰宗的弟子们陆陆续续地醒来,开始传出窃窃的交谈声,药铺里终于有了点活气。连秤清点人数道:“还剩两个没醒,估计是被魇住了。”
明塘猜测道:“前辈是打算以元神入梦,来帮助他们摆脱噩梦吗?”
连秤:“对。”说完,又转身向师弟师妹们道:“我元神出窍的这段时间里,你们记得保护好同门和南竹无声的人。”
金中用力点点头:“嗯嗯。”
手臂仍被兰慈靥抱在怀里。明塘感受到大师兄的心跳时而很快时而虚弱。一把脉,师兄的高烧虽已褪下,脉象却混乱依旧。好不容易放下的心,不由得又开始悬起来。
他看了看躺在地板上的那两名迟迟未醒的群峰宗弟子的状貌,扭过头对比一番大师兄的状态。大师兄脸色发白,甚至嘴唇都在颤抖,怎么看上去比他们两个还严重?
什么情况?
不应该啊?
明塘蹙起眉头。
过去五年,他们每天同吃同住,他自认为很了解兰慈靥。
他用袖口轻轻擦去兰慈靥额角的汗珠。
师兄,难道你身上还有我不知道的过往吗?
突然,兰慈靥猛地一颤,开始挣扎,薄薄的眼皮底下,双眼正在不安地动。明塘深呼吸一口,心道:“要醒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兰慈靥十指在明塘身上乱抓,用力抠着他的手臂,指尖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正在这时,兰慈靥不再挣扎,双眼紧闭,嘴唇泛白,口中缓缓渗出一道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淌下。
“师兄?!!”
明塘手忙脚乱道:“你,你撑住,我马上就去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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