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
看到那只递到眼前的杯子,原拓有瞬间的怔忪,像是没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
但意识很快追上,伸出手,接下了那杯水。
指尖触碰到杯壁,是温热的。
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他的手心,带着某种灼人的烫意,一路蔓延到耳根。
柳冬意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恰到好处的空位,没有近到令人不安,也并非远到让人疏离。
“还好吗?”
“什么?”
“我是指你的嗓子,还好吗?”
“没什么问题。”他握紧杯子,低声回应。
柳冬意察觉他情绪不对劲。
从他唱第一句起,她就感觉到了。
“刚刚我看台下反响挺好的,大家好像都很喜欢听你唱歌。”她尝试让语气放轻松些,“连绘珊也偷偷跟我说,能招到你真是捡到宝了。”
原拓知道,她在鼓励自己,不要紧张。
用她一贯温柔的方式。
他握着杯子的手指松动了一下,“是我该谢谢珊姐给我的这个机会。”
“这机会也是靠你自己的实力争取来的,”柳冬意偏过头看他,“不要妄自菲薄,你唱得真的很好听。”
其实他更想听她说点别的,什么都好。
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回去。
“我知道了,”原拓再开口时,声音稳了些,也淡了些,“谢谢您。”
柳冬意看了眼表,知道他休息时间有限,“你好好休息,不要太紧张,放轻松些。”
见她起身,一股没由来的慌乱抓紧心脏,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张开了嘴,想要挽留,或是说点什么。
可最终说出的,却只是一句,“再见。”
“嗯,拜拜。”
说完,原拓看着她,慢慢转身,往外走去。
他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的每个动作都记进脑子里,为他们之间,仿佛是最后一面。
忽然,那道走向门口的身影停住。
毫无预兆地,她转过身,正好撞进他来不及收回的凝望里。
原拓垂在腿侧的手猛地蜷起,眼神也定在她脸上,忘了移开。
柳冬意被他这失神的反应弄得有些困惑,轻声问:“怎么了吗?”
“没,”他倏地敛眸,声音低哑,“没什么。”
那股异样的感觉仍未消散,但她并未多问,再次转身。
才走出两步,却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
“原拓。”
“嗯?”他迅速抬眸,像一直在等待。
“其实你就像叫绘珊那样叫我就好,不用那么客气。”她眉眼微弯,笑着说道。
他望着她,她的名字,在脑中不断盘旋。
柳冬意。
柳冬意。
“冬意…”
原拓喉结滚动了一下,像用尽所有力气,才轻轻吐出那个后缀。
“姐。”
等到她的身影彻底离开,原拓坐回椅子上。
那杯水还在一旁搁着,散发着余温。
他重新拿起,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温热的带着异样苦涩的蜂蜜水,滑过喉间,像一场突然降临的大雨,浸润了每一寸枯涸。
回到座位,柳冬意拎起自己的包。
“冬意,我给你叫辆车吧,别挤地铁了。”唐绘珊语气里满满歉意,要不是实在抽不开身,她定要亲自送她回去。
柳冬意摇摇头,一句不用还没说出口,坐在对面的唐文聿已站起身。
“我送你,正好我也要走了。”
“可以可以,”见老哥帮忙,唐绘珊连忙应声,“冬意,就这么定了,让我哥送你,你别再推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反倒显得矫情和生分。
“好吧,那就麻烦你了,文聿哥。”
走到门口,推门的刹那,一道歌声从身后追来。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all the things you do…”
柳冬意下意识回头,目光拨开攒动的人群,不偏不倚,撞进原拓望过来的眼睛。
清晰,分明,一如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心头微动,她朝他轻轻点头,才推门离去。
唐文聿的车停在对面街边的停车场,两人前一后沉默地走着,月光将他们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拉长,却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平行,未曾靠近,也未曾交集。
方才酒馆里暖气太足,此刻冷风一吹,柳冬意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拢紧衣领,轻轻吸了吸鼻子。
忽然,那道稍微宽阔的影子慢慢靠近,不露声色地调整了位置,恰在她和风来的方向之间,挡住了那阵最直接的寒意。
一直到坐上车,气氛都是安静的。
柳冬意觉得这样也好,大概唐文聿也是享受沉默的人,就没有贸然开口打扰。
黑色轿车缓缓汇入车流,她靠着头枕,望向窗外。
弦月如钩,星星寥落。年轻的身影在街头欢笑穿行,蓬勃的朝气,连深沉的夜也无法吞没。
莫名的,那个坐在台上的身影,闯入她的脑海。
他抱吉他坐在那里,周遭声音如潮水退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他的琴音。
其余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那一刻,柳冬意忽然懂了多年前老师对她的那句评价。
“当你站上舞台的时候,芭蕾只为你而存在。”
二十一岁时听到的话,直到三十二岁这年,某个寻常的夜晚,才真正懂得。
柳冬意不禁扬唇,不知这领悟,算早还是晚。
“怎么了?”
唐文聿突然出声询问,让柳冬意怔愣一瞬。
自己刚刚…笑出声了吗?
“没有,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嗯。”
发出一个单音,车厢里又归于沉寂。
济北大学离柳冬意住的地方不远,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
红灯正好亮起,车缓缓减速,停在车流末尾。
“你…未婚夫最近有消息吗?”唐文聿声音不高,在昏暗里显得些微模糊。
没料到他会问起周敛,柳冬意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眼睫垂下,掩去所有情绪。
“没有,或许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吧。”
“需要帮忙吗?”
“我已经拜托专业的人去调查了。”
“好。”
绿灯亮起,话题自然而然地结束。
十字路口过去,车停在了小区门外。
“麻烦你了文聿哥,”柳冬意松开安全带,习惯性叮嘱,“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就伸手去拉车门。
不过,门才开一条缝隙,身旁传来声音。
“冬意。”
她回头,见唐文聿眉眼隐在灯下的阴影里。
片刻,他伸手探入大衣内袋,取出一张卡片。
“这是我的电话,”他递过来,“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打给我。”
柳冬意看向那张名片,深黑纹理,烫金字体。
写着君齐律师事务所,唐文聿。
“好,”接过名片,柳冬意试探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车门关上,唐文聿的目光透过车窗,追随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直至彻底融入夜色,再也看不见。
时针走到十点,原拓唱完最后一首,背起吉他走向吧台。
“辛苦了。”
唐绘珊话音未落,手一扬,一件东西划着弧线飞来。
原拓本能抬手接住,摊开手心,是片润喉糖。
“谢谢珊姐。”
“客气啥,”她将手肘撑在台面上,眼神兴奋,“你今晚可真是让我大开眼了,不仅歌单不重样,而且首首都压得住场,厉害啊。”
“是啊,没想到你小子英文歌也唱得这么溜,偷偷上哪儿进修了?改天也教教我呗。”张博远不知何时也凑到了吧台,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冒出来。
原拓撕开糖纸,将那片糖放入口中。
浓郁的雪梨甜香混合着薄荷的清凉,迅速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暂时抚平了喉中的不适。
“其实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他说。
“那我天天听姆爷的歌,咋一句没学会?”张博远用胳膊肘轻撞了他两下,“我看你小子指不定唱歌真有点天赋。”
原拓扯扯嘴角,无奈地笑。
“你换点慢歌听也能找到天赋的。”
“嘿,听不出来我夸你呢?”
张博远觉得这小子简直是块榆木疙瘩。
“听出来了,”他拍拍他的肩膀,转向唐绘珊,“珊姐,时间不早,我们就先走了。”
“等等。”
她喊住他,转身在柜台下摸索片刻,再转回来时,手里捏着一个信封。
“给,今天的。”
原拓一怔,“不是说好月结吗?”
“我后来想了想,日结更方便,”唐绘珊把信封塞进他手里,“省得我月底还得算你来了几天,麻烦。”
“可…”
她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快回去吧,别搞晚了回不去宿舍。”
“好吧,”原拓将信封放进口袋,“谢谢珊姐,那我们先走了。”
张博远也扬手,“珊姐再见!”
推开门,两人离开了酒馆。
“没想到这地儿还挺有意思,我跟你说,我刚还瞅见咱班那红毛学霸了,真没想到他也会来,而且旁边好像还坐了个…”
张博远喋喋不休,走了几步才发现身边安静得过分。他扭过头,只见原拓眼神放空,步子机械,魂儿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喂,琢磨啥呢?”
原拓意识回拢,下意识摇头。
“没什么。”
“真的吗?”张博远凑到他眼前,“我咋感觉你好像不是很高兴呢?”
“可能是唱太久,有点累了吧,”他嘴角提起一个笑,转移了话题,“你刚刚说何风怎么了?”
“我刚刚看他好跟一个女生坐一起在,看起来不像是咱们专业的。”
“可能是别的学院吧。”
“我感觉不像,”张博远双手插进兜里,“那女生头发染得那叫一个炫,跟彩虹一样,五颜六色的,要咱们学校的我肯定有印象。
依着张博远这个描述,原拓仔细回忆了下,确实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对得上号的身影。
“那是隔壁美院的吧。”
他暂且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张博远点点头,“也是,看着就挺有艺术生那气质的。”
两人到公交站时,正好赶上最后一班开过来。
等回到宿舍,洗漱完,十一点半。
平常这个时候,原拓早就睡了,可现在他的脑子异常清醒。
宿舍已经关灯,靠右的床头发出细微的鼾声。
原拓点开自己的小台灯,从外套里取出信封。
抽出一看,一百五十整。
他的肩膀猛地松垮下来。
他怎么会想不到,唐绘珊突然改成日结,并不是因为什么怕麻烦。大概率是从柳冬意那里听说了什么,才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帮助自己。
当初自己提出多唱一个小时,就已经是破坏了规定,如果再因为这份心意多占便宜,往后他怕是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份好意。
拉开抽屉,原拓拿出钱包,将今晚的收入和里面原有的纸币一并取出,在桌面上仔细清点。
一共925元。
距离少儿基础班的3500,还差2575。
但便利店的兼职工资快发了,五月之前,应该能凑齐。
只是,自己还…
晃了晃脑袋,原拓不再多想。济北肯定有其他的芭蕾舞蹈班,自己到时候去找找看就好了。
将钱重新塞回钱包,夹层深处,有一张白色便签。
是那张柳冬意写下的,她先生号码的便签。
视线落在号码旁的周敛二字,原拓眼前仿佛又浮现他们并肩而立的样子。
那么般配,像一幅浑然天成的画。
而自己的身份,连欣赏这幅画的资格都没有。
突如其来的,一股莫大的疲倦涌上心头。
他将便签仔细叠好,连同那个旧钱包,收进了抽屉最深处。
台灯熄灭,如一道无声的叹息,在这个难眠的夜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