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溪亭那句“脑子不算笨，就是太轴”的评价，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祝余的心湖里激荡起远比解题成功更持久的涟漪。它不仅仅是一句评价，更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祝余固守已久的学习模式，甚至是对自我认知的某一部分。
那天之后，祝余尝试着用常溪亭那种“粗暴”的逻辑去拆解物理题，甚至其他学科的难题。她不再执着于模仿老师的思路，而是开始问自己：问题的核心是什么？最简单的路径在哪里？抛开所有花哨的技巧，最本质的规律是什么？
这个过程起初非常艰难，就像让一个习惯了拄拐杖的人突然独立行走，踉踉跄跄，充满不安。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解题的准确率和速度竟然真的在提升。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她自己的解题自信慢慢滋生出来。虽然距离常溪亭那种信手拈来的境界还差十万八千里，但她确实在摸索着走出自己的路。
物理老师老王最先察觉到这种变化。在又一次随堂测验后，他拿着祝余的卷子，看着上面虽然步骤简略却直击要害的解法，惊讶地推了推眼镜，在课上特意表扬了她：“祝余同学最近进步很大啊，解题思路开阔了，很有灵气！大家要向她学习，不要死读书，要懂得融会贯通！”
全班同学的目光聚焦过来，有惊讶，有羡慕，也有几分探究。祝余的脸一下子红了，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她下意识地朝常溪亭常坐的角落看了一眼——那里空着。但一种隐秘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感激和喜悦，在她心底悄悄绽放。这份进步，是她和常溪亭之间那个沉默角落里的秘密结出的果实。
然而，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祝余频繁地在图书馆“偶遇”常溪亭，并且明显物理成绩提升的事情，渐渐引起了一些同学的注意。
课间，张晓雨挽着祝余的胳膊，挤眉弄眼地小声问：“余余，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什么独家秘籍啊？物理开窍开得这么突然？还是说……”她拖长了语调，带着少女特有的八卦兴奋，“真像她们说的，常溪亭在给你‘开小灶’？”
祝余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涌了上来，她急忙否认：“没有的事！你别瞎猜！我就是……就是自己多做了点题……”
“真的吗？”张晓雨显然不信，笑嘻嘻地，“我可听说了，有人好几次看到你去图书馆那个角落找她哦。快说快说，怎么抱上学神大腿的？她人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酷特别凶？”
周围几个女生也好奇地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追问：
“对啊祝余，说说嘛！你怎么敢去找她的？” “她讲题是不是超厉害？一听就懂？” “她会不会不耐烦啊？听说她脾气超差的。”
祝余被问得手足无措，脸颊滚烫。她既不想撒谎，更不敢透露太多，生怕破坏了那份脆弱的默契。她只能含糊其辞：“真的就是问了几道题……她，她还好……没有不耐烦……讲题是挺清楚的……”
她语无伦次的解释和通红的脸颊，在同学们看来更像是欲盖弥彰。大家起哄了几句，见祝余实在窘迫，才笑着转移了话题。但“祝余好像和常溪亭有点交情”这个传闻，却像滴入水中的墨汁，悄无声息地在班级甚至年级里慢慢扩散开来。
这股涟漪，也不可避免地，荡到了常溪亭那边。
几天后，祝余再次抱着习题来到图书馆。这次，常溪亭在。但她身边，还围着两个隔壁班的男生，看起来也是来请教问题的，态度恭敬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常溪亭背对着祝余的方向，手指快速地在草稿纸上写着什么，语气是那种惯有的、没什么起伏的冷淡：“……所以这里受力分析错了，重新画。摩擦力方向反了。”
其中一个男生恍然大悟，连连道谢。
祝余停下脚步，一时不知该上前还是该离开。她看到常溪亭似乎微微蹙了下眉，虽然还在讲解，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比平时更强烈了些。
这时，常溪亭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或者说，她讲完了题，不经意地回过头。目光掠过那两个千恩万谢的男生，落在了站在不远处、显得有些局促的祝余身上。
她的目光在祝余脸上停顿了半秒。那眼神和平日有些不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分辨的情绪——是审视？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祝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是因为来找她问题的人变多了，所以她觉得烦了吗？是因为自己也是这些“打扰者”中的一员？
那两个男生终于走了。祝余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常溪亭却收回了目光，重新拿起那本原版小说，仿佛没看见她一样。
祝余站在原地，进退两难。鼓起的勇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和其他那些因为传闻而来碰运气的人一样，其实并不受欢迎。
她低下头，准备默默离开。
“站着干嘛？”清冽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寂静。
祝余惊讶地抬头。
常溪亭依旧看着书，头也没抬，只是用拿着笔的那只手，随意地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掸掉一粒灰尘。
祝余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心脏像是坐了一场过山车，从谷底又猛地抛了上来。她赶紧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在她对面坐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拿出习题册，还没开口，常溪亭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她身上，忽然问：“你也听说我‘乐于助人’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点嘲讽，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祝余的脸“唰”地一下又红了，急忙摆手解释：“有！不是！我是真的……真的有题不会……”她急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我……我不会经常来打扰你的！就这一次，真的！”
看着她慌慌张张、急于撇清的样子，常溪亭眼底那丝极淡的烦躁似乎消散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放下书，伸出手：“哪题？”
祝余如蒙大赦，赶紧把习题册推过去。
这一次，常溪亭讲题的速度比平时更快，话也更少，但核心思路依旧清晰。讲完，她立刻重新拿起了书，明确地表达了“谈话结束”的信号。
祝余识趣地立刻道谢，收拾东西，轻手轻脚地离开。
走到图书馆门口，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常溪亭独自坐在那里，身影被拉长，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异常坚定，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和传闻都无法真正触及她。
祝余忽然明白了。常溪亭或许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议论她，但她讨厌麻烦，讨厌被无关的人随意打扰。而她刚才那个指座位的动作，那句简单的“哪题”，或许是一种无声的划分——她并没有把祝余完全归为“麻烦”的那一类。
这个认知让祝余心里涌起一阵微妙的窃喜和安心。
但同时，她也更加谨慎了。她不再固定时间去图书馆，问题也问得更精，尽量缩短占用常溪亭的时间。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条极其细微的连接线，生怕它因为外界的关注或自己的不慎而崩断。
校园生活依旧继续。月考，期中考，成绩起起落落。祝余凭借着那股“拆解”的狠劲和常溪亭偶尔的点拨，成绩稳定在了中上游，物理甚至偶尔能挤进良好线。她依然是那个努力的普通学生，但眼底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笃定。
她依旧会远远地看着常溪亭。看她在一片欢呼声中轻松拿下年级辩论赛的最佳辩手；看她因为迟到被教导主任在走廊训话却一脸满不在乎；看她骑着那辆黑色山地车，像风一样冲出校门，奔向某个她们不知道的世界。
常溪亭依旧是那个活在光环和争议中央的骄阳，明亮，灼热，遥不可及。
但祝余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能偶尔靠近那束光，借一点亮度照亮自己前行的路，已经是她平凡青春里，最意想不到的馈赠。
她开始习惯在日记本里，记录下每一次短暂的“请教”，记录下常溪亭那些一针见血的话语，记录下自己每一次小小的进步和感悟。那些文字里，藏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欣喜和感激。
她并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常溪亭或许也曾对那个总是脸红、努力得有点笨拙、问题却总问在点子上女生，留下了一星半点不同于他人的印象。
比如，在一次偶然的闲聊中（如果那能算闲聊的话），常溪亭和那个玩音乐的朋友提起学校的事，或许会用一种随意的口吻说：“哦，班里有个女生，脑子还行，就是胆子小，总来问些傻问题。”
语气或许依旧平淡，但至少，记住了有这么一个人。
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因为一次次微小的碰撞，溅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花。
虽不足以改变轨道的方向，却终究在彼此的世界里，留下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微亮的痕迹。
涟漪渐渐扩散，终有一天，会触及更远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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