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梧桐叶开始染上灿金，校园里多了几分萧瑟的诗意，但也意味着期中考试的阴影如同低气压，沉沉地笼罩在每个学生头顶。空气里弥漫着油墨试卷和咖啡混合的焦灼味道。
祝余像上了发条的陀螺，旋转于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之间。她的生活被各种公式、单词和文史知识点填满，睡眠时间被一再压缩，眼底挂上了淡淡的青黑。期中考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是检验她新学习方法成效的关键一战，她输不起。
常溪亭的身影在校园里出现的频率似乎更低了。即使出现，也总是行色匆匆，或者带着耳机，隔绝外界一切纷扰，包括弥漫在空气中的考试焦虑。祝余已经有好几天没在图书馆的老位置见到她了。她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更多的是被复习压得喘不过气的麻木。
这天下午，数学老师进行了一场临时的期中模拟测验，难度超纲，明显是为了打击一下学生们可能存在的骄傲情绪。教室里一片哀鸿遍野，交卷铃响时，抱怨声和对答案的声音几乎掀翻屋顶。
“完了完了，最后那道大题我完全没思路！”张晓雨哭丧着脸趴在桌上，“完了完了，这次肯定不及格了！”
祝余的心情同样沉重。最后那道关于函数与几何的综合压轴题，她只勉强做出了第一问，后面两问完全找不到头绪，考卷上留下一大片刺眼的空白。一种熟悉的挫败感攫住了她。
“听说常溪亭好像做出来了？”前排一个男生回过头，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刚才交卷的时候瞟了一眼，她写得满满的！”
“废话，她可是常溪亭啊！”另一个同学接口道，语气里是理所当然的叹服。
祝余的心轻轻一动。常溪亭……做出来了。
那种想要去请教、去弄懂的冲动再次涌了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这不仅是一道题，更像是一座横亘在她面前的、必须翻越的山峰。而她隐隐觉得，能帮她找到路径的，只有那个人。
可是，常溪亭会在哪儿？图书馆已经好几天不见她踪影了。
祝余抱着侥幸心理，还是在放学后去了图书馆那个角落。果然，空无一人。失落像潮水般漫上来。她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却意外地在那个常溪亭常坐的位置旁边的窗台上，看到了一本被遗忘的、眼熟的黑色硬壳笔记本。
是常溪亭的。祝余认得那个笔记本，她偶尔见常溪亭从帆布包里拿出来记过点什么，但从未看清内容。
鬼使神差地，祝余走过去拿起了笔记本。很厚，质感很好。她犹豫着，是该把它交给图书馆失物招领处，还是……或许应该想办法还给常溪亭本人？
就在她拿起笔记本的瞬间，从里面飘落出一张对折的纸。
祝余弯腰捡起来。纸张质地普通，像是从练习本上随手撕下来的。她下意识地打开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纸上，用那支熟悉的金属钢笔，利落地画着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坐标系的四个象限里，并非数字或函数图像，而是用一种抽象又带点戏谑的笔触，画着不同的图案和符号。
第一象限（ ， ）：画着一个简单的王冠，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咧嘴笑的太阳表情。第二象限（-， ）：画着一副耳机，旁边是几个跳跃的音符。第三象限（-，-）：涂了一团乱麻似的线条，中间有个大大的问号。第四象限（ ，-）：画着一本合上的书，书脊上写着“无聊”，旁边还有个打瞌睡的表情。
在坐标轴旁边，还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世界的四个象限（我的版本）”。
这像是一张随手涂鸦的情绪地图，或者是对周围世界的一种私人化的、带点嘲讽的划分。它如此直白地展现了常溪亭内心的某个角落：骄傲自我（王冠）、热爱的音乐（耳机）、遇到的困惑或烦躁（乱麻问号）、以及对她认为枯燥事物的排斥（无聊的书）。
祝余看着这张纸，脸颊莫名发烫，仿佛无意中窥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她从未想过，那个看起来对一切都漫不经心、强大无比的常溪亭，内心也会有这样具象化的、甚至有点孩子气的情绪划分。
她赶紧把纸重新折好，小心地夹回笔记本里，心脏却砰砰直跳，好像做了什么坏事。
拿着这本仿佛带着温度的笔记本，祝余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去找常溪亭，把笔记本还给她。这成了一个绝佳的理由，一个再次靠近她的、正当的理由。
她记得张晓雨提过一嘴，说好像看到常溪亭去了实验楼顶楼的天台。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去。
抱着一种混合着紧张、期待和负罪感（偷看了涂鸦）的复杂心情，祝余爬上了实验楼空旷的楼梯。顶楼天台的门虚掩着。
她轻轻推开门。
傍晚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散了楼下的喧嚣。天台上空旷无人，只有几个废弃的花盆和晾衣架。但在天台边缘，背对着门口，坐着一个人。
夕阳将她的身影勾勒成一道清晰利落的剪影。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宝蓝色的挑染时隐时现。她屈着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垂在外面，轻轻晃荡。耳朵里依旧塞着耳机，似乎正望着远处城市的轮廓出神。
是常溪亭。
祝余的心跳陡然加速。她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生怕打破了这幅画面里的寂静和……孤独感？
是的，孤独。尽管常溪亭总是被人群环绕或谈论，但此刻她的背影，在广阔的天空和夕阳下，显得异常孤单和疏离。仿佛她和脚下这个喧闹的校园，乃至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祝余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轻轻咳嗽了一声。
常溪亭似乎没听见。
祝余又稍微加大了点声音：“……常溪亭同学？”
背影动了一下。常溪亭缓缓回过头。夕阳照亮她的侧脸，她的表情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能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似乎被打扰了独处而不悦。
“什么事？”她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比平时更冷，带着被打断的不耐。
祝余赶紧举起手里的笔记本：“那个……你在图书馆落下的笔记本……我，我看到了，想拿来还给你……”
常溪亭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脸上的不悦似乎消散了一些。她没说话，只是朝祝余勾了勾手指。
祝余连忙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递给她。靠近了，她能更清楚地看到常溪亭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颊，以及她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常溪亭接过笔记本，随手翻看了一下，确认无误，然后塞进了身边的帆布包。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气氛有点尴尬。祝余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想起来这里另一个目的，趁着勇气还没耗尽，小声开口：“还，还有……今天数学测验最后那道大题……我，我没做出来……能……”
“不能。”常溪亭打断她，语气干脆，甚至没看她，目光又投向了远方。
祝余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脸颊火辣辣的，巨大的窘迫和失落瞬间将她淹没。果然……还是被讨厌了吧？因为她的打扰，因为她不合时宜的请教……
就在她几乎要转身逃开的时候，常溪亭却忽然又开口了，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像扔给她一件东西一样，抛过来一句话：
“辅助线添错了地方。别老想着连接中点，试试过那个动点做平行线。”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祝余脑中混沌的迷雾！
连接中点？做平行线？
她立刻在脑中重构那道题的图形，尝试着代入常溪亭说的方法……一条全新的、清晰的路径骤然出现在眼前！之前所有卡住的地方都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竟然这么简单！她之前完全陷入了思维定式！
巨大的惊喜和豁然开朗的激动瞬间冲散了之前的窘迫。祝余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脱口而出：“我懂了！谢谢！原来是这样！太厉害了！”
她的感激之情真挚而热烈，因为激动，声音都提高了不少。
常溪亭似乎被她的反应弄得顿了一下，终于再次回过头，正眼看了她一眼。看到祝余那双因为兴奋和敬佩而闪闪发光的眼睛，以及那张激动得泛红的脸，她脸上的冷淡似乎融化了一点点，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勾了一下嘴角，随即又恢复了原状。
“嗯。”她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算是回应。然后转回头，重新戴好了似乎刚才摘下一只的耳机，明确地表达了“谈话结束，请勿打扰”。
但这一次，祝余不再感到失落或难堪。她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她得到了提示，而且是如此关键、一针见血的提示！
“那不打扰你了！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祝余朝着她的背影，郑重地又道了一次谢，然后轻手轻脚地、几乎是雀跃地离开了天台。
下楼的时候，她的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不仅仅是因为解开了一道难题，更因为……她看到了常溪亭不同的一面。那个独自在天台看夕阳的、有些孤独的背影，和那张画着“世界象限”的涂鸦，与她平时耀眼夺目的形象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更复杂、更立体的常溪亭。
而她，是唯一窥见过这一面的人。这个认知，让她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甜丝丝的悸动。
回到教室，她立刻拿出草稿纸，根据常溪亭的提示，飞快地重新演算那道题。思路畅通无阻，答案清晰地呈现出来。
她看着那完美的解答过程，想起天台上那个逆光的剪影，想起那句冷淡却关键的提示，心跳再次不规律起来。
这一次的心跳，不再仅仅是因为紧张或崇拜。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变了质。
像是在平静的象限里，投入了一个新的变量，所有的坐标，都开始悄然偏移。
而她，正站在偏移的起点，懵懂又悸动地，望向那个未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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