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飞给那个优娼的坟磕了头之后,就强拉着尹子悠下了山——等她们回到据点时,何夫人的事情、路小飞的事情与画师的事情,早已传的人尽皆知。
毕竟那么多被贩卖的俳优跑回来,关于路姑娘如何在人贩子中英勇救人,关于画师如何引神蜂天降,已经有了多个版本。
九州楼的旧人,看着下山的这三个人不知如何说起——好在何夫人的亲妹妹,何子悠的姨娘也在其中,她听路小飞讲述了事情原本的经过后,慨叹道:
“既然如此,大伙看来是不走也不成了。”
那条寻常人都不愿意选择的离乡之路,最终成了这些人没有退处的归途。
梦宁只提了一个建议:
“今天人贩子几乎全军覆没,如果我们要走,最好就在明日。”
众人默默不语——这样简单的道理人人都懂,明日,估计就是两京俳优流民之途的开端。
路小飞拉着已经哭的没力气的何子悠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何子悠抱着她自己收拾出来的那个包裹,索性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如果不是她负气出走,她的母亲何夫人也不至于惨死——何子悠自己明白,路小飞也不会非要当着她说破。但她必须在第一时间开导这个女孩子,否则憋在心里,也许永远都走出不来。
路小飞伸手把她的包裹扯掉,毫无情面的对她说道:
“你抱着包裹做什么?抱着自己哭。”
何子悠现在只有她自己的膝盖可以抱,她决心继续再哭一会儿——路小飞看着她,半晌,也坐在了她旁边。
“我小时候也经常这样抱着自己哭……因为,只有自己可以依靠。”路小飞看了一眼何子悠,轻声说道。
虽然已经和九州楼这些人相处了很多天,但路小飞没和任何人讲过自己的过往,包括梦宁。大家只知道她从小长在九州楼,十岁时被从洛阳卖到长安的戏班子里,卖她的人曾经在九州楼,大概率已经死在了这次事故之中。
她自称为了替卖她的人收尸,才与九州楼的人留在一起。九州楼的老人,一些也还记得这件往事,因此字字属实——路小飞在洛阳的过去,简单的像一张白纸。而路小飞在长安的七年,以及她背上的纹身,则是一团迷雾,无人知晓。
但绝对不是一段快乐的回忆。路小飞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想。
所以,路小飞才会对梦宁说,她学武的目的之一是为了不挨打。
“你觉得自己有力量一点了吗?”等到何子悠已经哭的有些累了,路小飞问道。
“没有!”何子悠哭嚎着说:“为什么大家会死,为什么会被人贩子抓起来,做人为什么这么苦?”
路小飞平静的看着她,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她答道:
“因为人生就是苦的——但如果你愿意站起来的话,我会努力帮你,尽我所能,如同帮我自己一样。”
何子悠渐渐哭累了,两个人就在沉默中坐着。她转头望向路小飞,这个比她只大两岁的姐姐:
“路姐姐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路小飞点点头。
“路姐姐你要去哪里?”
“画师去哪,我就去哪。”
“你为什么不能跟九州楼一起走?”
“我不知道我们走的是不是同一条路。”
“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路小飞微微的笑了笑:
“如果有缘的话,一定可以。”
梦宁看到何子悠回来,但没有看到路小飞。
她略微一想今天的经历,就能想到路小飞此时会在哪里。
一定是在一个特别适合于远望的地方,因为,长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
路小飞生长在两京,要离开这里;最重要的是,她还杀了平生的第一个人。这样的经历,是梦宁在五岁时曾经经历过的,如今在另一个人身上翻转到了原点。
梦宁轻轻叹息,开始爬这一天的第二座山,邙山里最高,距离洛阳城最近的平逢山。
路小飞随意的坐在平逢山的山顶上,在这个位置上,可以看到最大范围的洛阳城。
阳光已经褪尽,只剩下一抹晚霞尚在,霞光就浮在不远处的树梢上——
世间无数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梦宁看着这位自己的传承人,她知道,她们两个人各有各的伤心。
也许她们恰好在这样的时间,都在这里看洛阳,意味着梦宁离开洛阳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她生活了最少十六年的洛阳,她曾经认为会生活一辈子,而且理所应当会死葬邙山。
她也知道路小飞的伤心事——梦宁想了想,与路小飞并排在山顶坐下:
“杀了人,所以不开心?”
路小飞看到梦宁的出现有些意外,但没有做声,只是点了点头。
“我也有过。”梦宁说道。
路小飞颇为有些诧异的看着梦宁——眼前的人,无论是耳听还是眼见,都无疑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难道也会因为杀人难过吗?
“不相信?——你猜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多大?”
这是一个在洛阳几乎人尽皆知的传说,而来自长安的路小飞似乎并没有听说过。
“五岁。”梦宁自问自答。
五岁杀人……这听起来更像是魔头……
“在先帝的那次选拔,人们叫做天狩之选——别人说只有我杀了人,还是几个人,所以我拿到了第一,和麟这个名字。”
这个故事梦宁听很多人对她讲过很多次,众人的反应无外乎是——
惊悚,或者肃然。
这段记忆,由于一些不可知的原因,在梦宁的脑海里始终都是空白的状态,她只是反复的被别人说起:
她是个少年枭雄,并且生而邪恶。
然而路小飞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那阿宁一定很伤心——”
梦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在前一晚先帝做了一个佳梦,但我做了一年的噩梦。大约三、四天的时间,我什么都吃不下去,因为看到自己的手,想到那是杀过人的手,就会觉得很恶心。”
“后来呢?——什么时候能觉得好一点?”路小飞扭头问道。
梦宁轻轻笑了笑,这样面具下面露出的嘴角会翘起来,呈现出一番美妙的弧度。
“因为我当时偷偷用石头砸自己的手,被教习发现了,把我狠狠的打了一顿,好几天动不了——教习告诉我,我们的身体不是自己的,是圣上的。所以,伤心也是一种任性。然后我又杀了第二个人、第三个,很多很多人,终于觉得人命,和我自己一样,都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
她握了握路小飞曾经杀人的那只手——触感冰凉,也许象征着手的主人的心情。
“我特别恨他……”路小飞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想着是不是要坦率的说出自己的心情:
“他做的事情……他杀了那个优娼,我觉得不能原谅。然而当他真的死了,我用匕首刺中他的时候——阿宁你一定知道,人心脏的位置,触感很坚实,刺下去特别需要力气。你心里无论有多少恨,你想到那是人的身体的时候,都会犹豫的——”
梦宁点了点头。
“但我当时,还是选择杀了他——他已经昏迷,没有抵抗能力。我不是因为一时激愤才杀他,我是因为想杀人才杀他……我正是为了这个难过。”
心思澄明,是为侠道。
梦宁望向自己的传承人,对于自己未来的传武授徒之路充满信心。
想到这个,她把手放在路小飞的肩上,手心温热,想要鼓励一下对方。
然而也许那只手,此时恰好温暖了某一处地方,路小飞对于这只手的含义,并不做如是想。
在从平逢山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需要讨论一件非常现实的事情。
虽然经历了惊险与动荡的一天,但在这一天之后,大批的两京俳优将会走上离开洛阳的羁旅。她们当然也会混在其中离开,但是——
去哪。
路小飞知道梦宁的心里早已有了打算,只是并不想告诉她。
梦宁心里确实有一座城市,那是钱塘。这包含了很多层面的考虑:
路小飞是俳优,梦宁如今也只能跟着戏班子当画师,她们两个的前途,是需要找一个适合俳优生存的地方。
她想要去钱塘,她有一些专门的谋划,这些谋划,如今的时间与条件都尚不具备,她需要更待时机。
至于她自己的私心——她想要到钱塘去找两个人,她在这世上,也许最后能找的两个人。
由于一些过往的原因,她认为这两个人有可能会帮她。
“我们沿着运河走吧……也许会有合适落脚的地方。”思索了这么多,这是最后梦宁对路小飞说出的话。
路小飞默默的看着她,良久无言。
虽然两个人共历风险又短暂交心,如今与二人初见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梦宁并没有打算信任她。
梦宁这才想起来她没有问过路小飞的身世,以及,路小飞自己想要去哪?
似乎经过了艰难的思考,路小飞答道:
“我在洛阳本有一些要做的事,但现在看来已经做不了了——我会好好保护你,请带我走。”
作者有话说:
唐史考据——唐朝的造船业
故事里的龙船绝不夸张,这在唐朝就是普通的客船。隋朝时大运河上就有4层高,200尺长的龙船,但只服务于宫中。唐朝更有了规模小一点,但普通民众都可以搭乘的大运河上的客船。
较之陆地运输,水运成本从古至今都是要低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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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离开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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