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宁还在圣堂时,她记忆中的远行,是轻衫怒马,每到一处都有歌馆暖帐。
梦宁设想中当下的远行,是大家收拾行囊,整齐划一,坐上船,沿着大运河一路下江南到钱塘。
而如今她面对的迁移,是在洛阳渡口处被圈在一个狭小的,人挤人的围栏中,等待着甲等、乙等舱的人都上船之后,她和路小飞才能上船。
唐时大运河上的客船被叫做“龙船”,是一种三层高,外表华丽,长约十丈的大船,一般可载客二百至三百人。载客六七百人的大船亦屡见不鲜。
船舱包括甲乙丙丁四种——划分的方式很简单,甲等客人住在顶层客房,房间宽敞,一应布置齐备;而丁等舱,自然就在船底,除了上下船之外,不能登上甲板,终日不见阳光。
光鲜亮丽的龙船,就有如此时盛世的大唐。
两人在天刚亮的时候与九州楼的人一起,混在其他戏班子的大队中一起来到京杭大运河的洛阳渡口——她与路小飞都几乎身无分文,所以当何子悠的姨娘表示必须要感谢她们搭救了何子悠时,路小飞点了头。
谢礼是一些碎银和两贯钱,对于同样处于逃亡状态的九州楼,这已实属不易。路小飞用其中的一贯钱买了南下的客船上两个人的丁等舱的位置,盘算着其他的钱,如果每天只吃蒸饼的话,或许能够撑上两、三个月的时间。
梦宁活了二十一年,发现自己对于这些一无所知——她在圣堂供职期间,俸禄天天都躺在户部的账上根本不用去领取。因为武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大批的金银和奇珍异宝送到她的家里,而她所有的吃穿用度一概是官家供应。
麟大人有数不清的钱,而且她不需要用钱。
当她蒙冤下狱又逃离之后,才发现金钱的宝贵之处。在今日的清晨,她与路小飞收拾行囊准备上路时,她意识到几乎只有路小飞自己在忙。
她只拥有从昨日山麓边上捡来的一些她认为作为画师有用的东西:脱离蜂群的小尸蜂、一些画笔、颜料以及几幅素色的面具。除此之外,她从圣堂什么都没有带出来。
路小飞走回她们平时住着的孝洞,拿出一件外衣递给她——
“你的衣服——我浆洗过了,能缝补的地方尽量缝好,下摆被整个切掉了,我只能裁短包边。”
梦宁有些吃惊,她那件黑色的外衣在来到这个据点的当天被她随意扔在孝洞里,后来不见了,她以为那件到处是血迹和破洞的衣服早已被别人丢掉。
路小飞看着她那件皂色的杂役衣服笑了笑:
“阿宁……我觉得现在这件衣服不太适合你。”
九州楼的很多人都想与她们二人搭一条船,但码头实在太混乱,梦宁与路小飞不紧紧的拉着手都不知会被挤到哪里——船老大一个个喊哑了嗓子,水手们也在埋怨这是他们跑船以来遇到的人最多的一次。当被圈在上船前的格栏时,九州楼的众人就已经不见了踪迹。无论男女都被密密的挤在了一起,直到龙船停靠在距离她们大约四、五丈远的地方——
甲等舱的富人们的头都比她们这些人抬得要高——上船要按照舱位的顺序来,这样贵人们就不会看到她们这些来自底层的,衣衫褴褛,沾着穷气的人。
直到差不多所有的客人都上了船,甲板上的位置都已经排布满,她们所在的格栏才打开栅板开始放人。人群一下子就拥了出来,她被路小飞扶住——而大声的呵斥、辱骂声从始至终环绕着这群人。
她们与大约五六十个人被引到的地方——是船舱最底部的舱房。
梦宁根本没有想到这样漂亮的一艘龙船上,居然还有如此的存在。
此处舱房已经坐了二十余人,之所以用坐——因为这里对于人而言,只有坐的地方。
首先是高度,此处舱房不足三尺,高个的男子即便是坐着都要低头,每个人都要爬着来到自己的位置上。
然后是宽度,给予每个人的都只有一个脏的看不出颜色和材质的坐垫,而坐垫非常之小,即便是梦宁和路小飞这样偏瘦的女子,都只能一个挨着一个人的坐着——至于躺着,那是根本不能想象的奢侈。
除此以外,就是肮脏。
这里肮脏可以刺激到人的任何一处感官——可以看到显而易见的能想象出来的各种污垢随便的堆积在地上;可以听到所有的污言秽语;当然这些都容易忍受,梦宁也是曾经在大牢里待过的人。真正难以忍受的,是气味——
在舱房的侧面,便是整个船的便溺之处,不仅这船底舱房的便溺就在这里,只有一个破布帘随意遮挡,稍微有微风就会被众人看到。上面舱房的便溺也会都倾到在这里。
梦宁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调理内息都会走火入魔……
她环视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平静,似乎并没有为这样的环境觉得惊讶或是难以忍受——她看着路小飞爬着进入舱房,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并示意她坐在旁边。
她尽量屏住呼吸,蹭到路小飞旁边的坐垫上,小声问道:
“我能去甲板上待着吗?——”
“不能,那里是甲等、乙等舱的大人物要活动的地方,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这些人——否则要被赶下船的。”
“那途中呢?”
“途中甲板也只是他们用的,不是我们。”
梦宁沉吟了一会儿,问:
“我们要在船上待多久?”
路小飞有些困惑的笑了:
“你并没有告诉我你想要去哪——要去东昌,要去扬州,还是钱塘。”
梦宁觉得在这样的空气中连看东西都很困难,只好闭上眼睛——多时,她又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们在哪里吃东西?”
“这里——人实在太密了,每次出去都要麻烦很多人,我们只能坐在这里。”
梦宁努力的按捺自己的情绪,觉得自己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
午时,梦宁看着路小飞交到自己手中的蒸饼,发现自己的手略微有些发抖——她平时并不坐船,圣堂办事的标配是大宛的快马;即便偶尔乘船,也多是陪着宫中人在湖上荡舟。
她瞟了一眼路小飞,对方似乎在很恬淡的吃着蒸饼,仿佛都能品尝出一些滋味来——这时她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拉着一个看起来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进入那个便溺的地方,吃了一惊。
“他们怎么两个人去那里?”
路小飞抬了抬手头的蒸饼:
“那女孩子为了一个这个——”
“那女孩子也就只有十岁啊——依唐律——”
“她要活下去的——”路小飞苦笑了一下。
不久后,那布帘子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整个船舱都听得见,然而似乎并没有人对此作出反应,甚至都没有人望向那个帘子。
梦宁不明白——为何连冷酷无情的麟大人都不能忍受的事情,她那个一贯诚挚热忱的传承人却能置若罔闻。
路小飞望向她,那透明的眸子总是能将梦宁的心事一眼看穿:
“你眼里的太平盛世,却是有些人的人间地狱啊——你如果阻止,她以后只有死路一条。”
待在这样的船上,梦宁唯一的指望是让自己能变得麻木起来,除此以外,她不清楚每时每刻能怎样度过。
但如何麻木呢?她是百年不遇的武术奇才,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五感,无论对于声音、还是气味都比一般人要敏感的多。
这艘船每天早晨会在码头处停留,等着甲等、乙等舱的人下船游玩;待这些贵客下船后,丙等、丁等舱的人也可以下船,购买食物和一些必需品,两个时辰后继续开船。
每一次停留,梦宁都有一种冲动想要从此下船,然后再也不上来——她想要忘记自己最初上这条船的初衷,她要去哪。在船舱里和码头上都有很多认识的俳优——由于“画师”曾经有过大战人贩子的事迹,每个人都对她很好很热情,但没有人能让她离开这个船舱,因为,这些人自己也在这里。
大家都是为什么不介意呢?还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众人所习惯了,或者经历过的生活?
好胜的麟大人咬了咬牙,既然别人可以,她也可以。
直到——在一天上午登船的时候,几只蝙蝠飞过了她的眼眸。
巳时……已近正午,为什么会有蝙蝠?
梦宁眯着眼睛,迎着阳光看着这几只蝙蝠,竟然看出了神。
有过饲养蝙蝠出名的江湖人,由于长期训练,这些蝙蝠自带剧毒,身随利爪,可以在任何时间出现。而这几只蝙蝠,体态瘦小,飞行缓慢,只是普通的小动物。
它们只是病了……
只是病了……
蝙蝠是一种很不容易病的动物,梦宁怀着一丝不安,重新回到自己的船舱。
距离那些白日蝙蝠的出现,不过两日。当船只再一次在清晨靠近码头时,人们没有看到蝙蝠,而是看到了大群,大群的乌鸦。
乌鸦环绕着码头上一艘一艘的客船,仿佛它们只是一具具的尸体。
在他们所在的船上,那些乌鸦盘旋着,终于落在了船尾附近一处堆积杂物的地方。贵客们都已下船,她小心的走过去,透过那些杂物,看到了乌鸦们的最终目标——
在那些杂物之下的,一具已经面目全非的腐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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