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玉石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凄风苦雨彻底隔绝,仿佛斩断了两个世界。
门内外的温差让慕容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并非因为寒冷——此间的空气温暖得甚至有些燥热,带着一股甜腻馥郁、仿佛能侵蚀意志的奇异暖香——而是因为这骤然变换的环境,与她一身狼狈形成的尖锐对比,让她本就紧绷如弦的神经,愈发敏感脆弱。
她僵立在门厅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像。浑身湿透,破烂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单薄而伤痕累累的轮廓。污水顺着衣角、发梢滴滴答答地落下,砸在脚下光可鉴人的深色地板上。那地板不知是何材质,非金非玉,却泛着幽冷的光泽,将她此刻的卑微与污浊,清晰地倒映出来。每一滴落下的水珠,都在寂静中发出放大的回响,晕开一小滩刺目的污渍。
与这殿内极致的奢华相比,她渺小得如同误入仙宫的、沾满泥泞的蝼蚁。
目光所及,皆是流光溢彩。空气中氤氲的熏香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丝丝缕缕,试图钻进她的四肢百骸,软化她紧绷的意志。四周墙壁上镶嵌的并非寻常灯烛,而是一颗颗自行散发柔和光晕的明珠,大小不一,错落有致,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柔和得不刺眼。光芒流转间,照亮了悬浮在空中、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运行的奇异金色符文,以及那些以灵玉为骨架、鲛绡为屏面的巨大屏风。屏风上绣着云雾缭绕的仙山盛景,或是姿态曼妙的飞天仙女,每一针每一线都蕴含着灵动的道韵。角落里的灵植舒展着散发微光的奇异叶片,吞吐着精纯的灵气。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此地主人的深不可测与高高在上。
一名身着素雅青衣、面容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侍女,如同幽魂般悄然出现。她对着慕容离微微躬身,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请”的手势,眼神如同古井无波,未发一言,便转身在前引路,脚步轻盈得没有一丝声响。
慕容离抿紧失了血色的唇,强忍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的剧痛,以及失血过多带来的阵阵眩晕。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汲取这暖香中或许存在的些许力量,却只感到一阵更深的虚浮。她强迫自己挺直那几乎要被重负压垮的背脊,迈开如同灌铅的双腿,跟随着侍女,向大殿深处走去。
袖中,她那紧紧握着断剑剑柄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这里是她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希望的火种,却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穿过几重看似随意摆放、实则暗合某种玄奥阵势的玉屏风,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这里似乎是整座听风楼的核心。穹顶高悬,深邃如夜空,其上垂落着细碎的、如同星屑般的光点,缓缓飘动,明灭不定,仿佛在演绎着周天星辰的运转。脚下铺着厚厚的、不知名兽类皮毛制成的雪白地毯,柔软得不可思议,踩上去如同陷入云端,几乎要将她残存的力量都吸走。
而在大殿的最深处,一张宽大得近乎夸张、铺着完整火狐裘的软榻之上,那道曾惊鸿一瞥的红色身影,正以一种极致慵懒、也极致魅惑的姿态,深陷在锦绣堆叠的靠枕之中。
颜迟。
近看之下,她的容貌更具冲击力,也更具危险性。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肤光胜雪,衬得那一身红衣愈发灼眼。她有一双极美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天然一段风流媚意流转,然而那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却是一片疏离的、仿佛看尽了红尘纷扰、万物不萦于心的淡漠。此刻,她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一只剔透的琉璃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她指尖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迷离的光彩。那指尖蔻丹鲜红欲滴,与杯中美酒、身上红衣相互辉映,构成一幅浓墨重彩、却又透着凉薄的画卷。
她的目光,终于从酒杯上移开,如同有实质的丝线,轻飘飘地落在慕容离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缓慢而细致地掠过她湿漉漉黏在额角的黑发,她苍白如纸、沾染血污的脸颊,她破烂不堪、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衣裙,最后,在她腰间那枚被小心翼翼收起、却依旧边缘焦黑的桃花瓣配饰上,**微微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里,有估量,有玩味,有一丝极淡的、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物事的好奇,唯独没有半分寻常人该有的怜悯或同情。
慕容离在那穿透一切的目光下,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剥去所有伪装、**裸放在案板上待价而沽的商品。屈辱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脏,让她呼吸艰难。然而,比屈辱更强烈的,是那焚心蚀骨的仇恨与迫切的希望。她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剧烈的疼痛刺激着神经,让她保持住最后一丝清醒与尊严。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甚至是带着一股倔强的狠厉,迎上颜迟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视线。
“说出你的来意,小可怜。”颜迟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刚饮过酒的微哑,慵懒地拖长了调子,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耳膜,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我时间宝贵,耐心……也不多。”
慕容离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不断翻涌的腥甜,声音因虚弱、寒冷和极致的紧绷而显得异常沙哑,却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玉石相击:
“复仇。”
她顿了顿,迎着颜迟那双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黑暗的桃花眸,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带着血的铁锈味:“丹霞宗一夜覆灭,我要知道仇人是谁,身在何处。若我师尊慕容青、长老桑榆、师兄宣邈尚存于世,我要找到他们,救他们出来。”
没有哭诉,没有哀求,只有最直接、最**的目的,如同出鞘的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颜迟闻言,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同玉珠滚落冰盘,清脆悦耳,却淬着冰冷的寒意。“复仇?救人?”她晃动着杯中酒液,眼波流转间,媚意与讥诮交织,“小姑娘,你可知你的仇人可能是何等存在?可知从魔域九渊那等地方救人,无异于凡夫俗子徒手摘星,痴人说梦?”
“我知道很难。”慕容离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因为提及仇人,那冰冷的火焰在眼底灼灼燃烧,几乎要焚毁她最后的理智,“但我必须做。”
“必须?”颜迟挑眉,似乎觉得这个词格外有趣,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凭什么?就凭你这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凭你那点……在我眼中与蝼蚁无异的微末修为?”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丈量着慕容离的狼狈与孱弱,“你如今,除了这股看似炽烈、实则脆弱的恨意,还有什么?你拿什么,来换我听风楼出手?”
慕容离挺直的背脊几不可查地微微僵硬,颜迟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她努力维持的坚强,将她最无力、最不堪的现实**裸地揭开。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像是被这话语激起了骨子里最后一丝悍勇,声音反而变得更加决绝,如同断刃划破空气:
“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颜迟重复着这四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也带着审视灵魂的锐利,“包括你的性命?你的灵魂?你那些可能的、或许在另一个时空里繁花似锦,但在此刻根本不存在未来的未来?”
慕容离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看着颜迟那双仿佛能映照出命运轨迹的眼睛,仿佛看到自己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底线、所有对生的最后一丝留恋,都被**裸地摊开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
沉默,只在瞬息之间,却漫长得如同跨越了生死。
她抬起下颌,尽管脸色苍白如鬼,尽管身体摇摇欲坠,但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只余灰烬与烈焰的眸子,却亮得惊人,目光如淬火的寒铁,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是。”
为了复仇,为了那黑暗中或许仅存的一线可能拯救师尊的希望,她早已将自己放上了祭坛。性命?灵魂?未来?在丹霞宗化作焦土、同门血染桃花的那一刻,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与重量。她存在的意义,只剩下燃烧。
颜迟看着她眼中那股不惜焚尽一切、与敌偕亡的决绝,缠绕着青丝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这种眼神……这种被命运逼到绝境、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也要撕咬下一块血肉的眼神……她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心底那丝因那半片桃花和某种同源绝望而升起的、微不足道的触动,悄然扩大了一丝,荡开一圈微澜。
“很好。”颜迟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坐直了些许。虽然姿态依旧透着慵懒,但周身那股游戏人间的气息却收敛了几分,眼底深处多了一抹属于听风楼主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威仪。
她伸出右手,**纤细白皙、骨节分明的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
一点璀璨的灵光自她指尖迸发,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那灵光迅速拉伸、延展,化作无数细密繁复、流转不定的金色光纹,在空中交织、碰撞、凝聚,最终形成一页仿佛由纯粹光芒与法则构成的、却散发着冰冷沉重、不容置疑气息的**契约文书**。
文书上的文字并非凡间任何一种,而是某种古老玄奥的道纹,扭曲如龙蛇,其意蕴却直接、霸道地烙印进慕容离的识海,清晰得不容任何误解:
**“立契者,自愿以其一切——包括但不限于性命、灵魂、自由、意志、未来之因果气运——为抵押,换取听风楼之助,达成所请之事。听风楼将根据事态,酌情提供情报、庇护乃至武力支援,立契者需**绝对服从**楼主颜迟之指令,不得违逆,不得质疑。代价之具体内容与收取时机,由听风楼单方面裁定,立契者无权过问。契约成立,因果绑定,至死方休,或直至楼主单方面认定交易完成。”**
条款之苛刻,权利之不对等,几乎是将慕容离从□□到灵魂都彻底剥离,打上听风楼的烙印,沦为一件工具,且生死荣辱,皆系于颜迟一念之间。
颜迟指尖轻推,那光纹流转、散发着沉重威压的契约便轻飘飘地飞至慕容离面前,悬浮着,光芒闪烁,仿佛在无声地催促,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警告。
“看清楚了?”颜迟的声音恢复了一丝慵懒,却更添了几分蛊惑,如同深渊的低语,“按下你的指印,交易便开始。拒绝,门在你身后。”她红唇微启,补充道,“当然,走出这扇门,你是生是死,是沦为魔物饵食还是曝尸荒野,皆与听风楼无关。”
慕容离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充满绝对束缚与未知恐惧的文字。她没有时间去逐条分析,去权衡利弊,去恐惧那“单方面裁定”的代价究竟会是什么。正如颜迟所说,她除了这股恨意和这条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命,一无所有。
她抬起头,看向软榻上那抹灼眼的红,眼神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将所有情绪、包括恐惧本身都彻底焚毁后的死寂与决然:“无需再看。”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那只受伤的、刚刚结痂不久的右手,毫不犹豫地张开,然后**狠狠一口,用尽全身力气咬破了自己的拇指指腹**!
尖锐的疼痛传来,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顺着她苍白的手指蜿蜒流下,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而妖异。
在颜迟微微挑起的、带着一丝讶异的眉梢注视下,慕容离将流血不止的拇指,精准地、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决绝,**按在了那光纹契约的右下角**!
**“嗡——!”**
就在血指印与光纹接触的刹那,整页契约**光华大盛**!刺目的金色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将慕容离苍白而决绝的脸庞、她染血的手指、她破碎的衣裙,都映照得一片雪亮,纤毫毕现!那光芒仿佛拥有生命与意志,顺着她的指尖、沿着她的血脉,狂暴地涌入她的体内,与她立誓的血、与她燃烧的恨意、与她残存的灵魂,产生了一种玄之又玄、冰冷而牢固的连接。
契约上的金色光纹如同活过来的锁链,疯狂流转、缠绕,最终凝聚成一枚复杂无比、蕴含着因果律力的血色符文印记,一闪之下,**分别没入了慕容离和颜迟的眉心**,消失不见。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枷锁感,伴随着某种冰冷彻骨、无法斩断的联系,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印在了慕容离的灵魂深处。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约束的存在,如同颈上套上了无形的绞索。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完全属于自己,她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已明码标价,归属权移交。
光芒渐次散去,那页由光芒构成的契约也完成了使命,化作点点金色的流光,消散于空气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交易,已成。因果,已定。
颜迟抬手,纤细的指尖轻轻摸了摸自己光洁的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契约成立的、微弱的灼热感。她看着下方那个指腹仍在渗血、身体微微颤抖却依旧如同孤竹般挺得笔直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定义的复杂情绪。是欣赏她的决绝?还是怜悯她的未来?或者,只是看到了另一个被命运玩弄的、熟悉的影子?
**(这丫头……倒是干脆得让人意外。这般心性,若是早几年……罢了。)**
她放下手,脸上瞬间恢复了那一贯的、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神态,仿佛刚才那瞬间流露出的威仪与深邃,只是他人一时的错觉。她随手从软榻旁的小几上拿起一个素雅的白瓷小瓶,看也不看地、随意地扔向慕容离。
慕容离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入手温凉。
“收拾一下,丑死了。”颜迟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仿佛在打发一件碍眼的物事,“里面的丹药,外敷内服,明天天亮之前,把你这一身麻烦和狼狈处理干净。然后……”
她红唇微勾,重新倚回柔软的靠枕中,端起酒杯,眼帘微垂,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而锐利的光,只留下一抹看似玩味、实则深意莫测的笑容。
“开始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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