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黑暗。
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后是一种尖锐的、无所不在的嗡鸣声,像无数细针扎进太阳穴。
似乎比往日来的温柔。
郁司明猛地睁开眼。
预期的眩晕和恶心感没有到来——或者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到来了。不是那种精神过度耗竭后的虚脱,而是一种……沉重的、酸软的疲惫,仿佛身体被掏空后又填满了铅块。
视野模糊不清,他花了好几秒才从模糊的世界里找到焦点。
映入眼帘的不是他那个空旷、冷清、被厚重窗帘隔绝光线的卧室天花板。而是一片低矮的、刷着有些掉粉的白灰的天花板,上面挂着一盏样式简单的吸顶灯,灯罩边缘积着薄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
老旧家具的木味、隐隐的饭菜香、还有一种……属于年轻人的、带着汗水和洗衣皂的生机勃勃的气息。这与他习惯的、那种被香薰和颜料溶剂主导的、冰冷洁净的空气截然不同。
吵。
太吵了。
窗外蝉鸣得撕心裂肺,远远还有模糊的市井人声。这不是饮川西城区那种被玻璃幕墙过滤后的、文明而疏远的城市白噪音,这是一种粗糙的、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喧闹。
他在哪儿?
绑架?恶作剧?还是……那最终的崩溃终于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降临了?
他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身体异常沉重,手臂酸软无力,像是经历了一场高烧。他低头,看到的是一双明显年轻许多的手,指节分明,带着少年人的清瘦,中指第一节指腹上有厚厚的、属于学生的笔茧——但这茧子的位置和形状,与他常年握画笔和刻刀形成的茧子完全不同。
这不是他的手。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比任何一次幻觉都更真实,更惊悚。
郁司明猛地彻底坐起身,环顾四周。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单人木板床,一张堆满了书本试卷的旧书桌,墙上贴着几十张世界各地的地图,书架上摆着五花八门的模型。一个老式衣柜,门关不严实,露出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衣物。书包随意地扔在墙角的椅子上。
一切都散发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生活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摊开的表格上。“山城三中高一选科意向表”几个字映入眼帘。旁边还有一本摊开的习题册,上面字迹工整,但此刻那些字在他眼里似乎也在扭曲跳动。
疯狂的猜测几乎要击穿他的理智。
他踉跄着下床,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桌旁那面小小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是一张过分年轻的脸。大约十六七岁,眉眼清秀,带着未脱的稚气,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但这张脸,依稀能看出几分他少年时的影子,却又截然不同。
这不是他。
或者说,这不再是那个挣扎在崩溃边缘、名叫郁司明的画家枯井。
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这一次不是幻觉前的预兆,而是一种信息过载的胀痛。无数陌生的、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进他的脑海——
教室、试卷、蝉鸣、一个聒噪的发小同桌、红笔圈出的“物理 历史 地理”、老师的谈话、一个包装粗糙的礼物……还有一个名字。
郁零非。
他是郁零非。
山城三中高一一班的学生。
今天是……6月27日,周六,郁零非的生日。
郁司明扶住额头,痛苦地喘息着,试图消化这荒谬绝伦的现实。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偏远小城的高中生?在生日这天?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轻轻敲响了,是一个年老的慈祥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非非?醒了吗?头还疼不疼?迟瑞他们说过来给你过生日,你爷爷去买菜了,蛋糕要下午去拿,晚上给你们做红烧肉吃!”
生日……晚上有聚会……
郁司明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排斥。
聚会?很多人吗?
可他现在很混乱,刚熬过一场画展,他现在很想一个人待着……
但他现在不是郁司明了。他是郁零非。他必须回应。
郁司明深吸一口气,努力模仿着记忆碎片里那个少年的语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醒了,奶奶。头……好多了。”
声音出口,是清亮的、带着一丝刚刚醒来的懒洋洋的少年音色。陌生至极。
“那就好,快起来洗洗,精神精神!”奶奶的脚步声渐远。
郁司明撑着书桌,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少年,巨大的荒诞感和一种深沉的、无处发泄的恐慌几乎将他淹没。他逃离了饮川那个令人窒息的名利场,却坠入了一个更加陌生、更加无法掌控的境地里。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衣服的内袋,那里通常放着他不离身的怀表——一个能让他稍微感到安定的物件。
指尖一摸却空空如也。
他愣了一下,随即疯狂地在身上摸索。没有。睡衣口袋里也没有。
他的怀表不见了。
如果是魂穿的话,他的怀表确实会不在身边。
可他不能没有怀表。
那不仅仅是一块表,那是老师卜阙在他第一次成功举办个小展时送给他的礼物,是他少数能感到与真实世界还有联结的东西。
就在这时,郁司明的目光扫过书桌,猛地定格在一个略显粗糙的小盒子上。
他能从郁零非的记忆里找到这个盒子——那是昨天放学时,那个叫迟瑞的发小送给“郁零非”的生日礼物。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只古铜色的怀表。
表盖镂空,雕刻着扑克牌、兔子、钥匙……《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意象。表盘黑白相间,指针是长剑造型,刻度是扑克花色……
除了颜色、一些细节的粗糙感,以及缺少那只举喇叭的兔子和小颗的红宝石,这块表……与他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一种冰冷的战栗瞬间传遍全身。
这怎么可能?
两块如此相似、主题一样、设计也高度一致的怀表,一块在他原本的世界,一块出现在这个陌生少年生日礼物中……这仅仅是巧合?
可他那块怀表是卜老师专门请旧友做的,单从设计上来说根本找不到同款。
郁司明拿起这块略显沉重的怀表,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瞬。
他的指尖摩挲着表盖,轻轻一按,怀表就“啪”地一声弹开了。
表盘上的指针清晰地显示着时间。
上午,九点二十五分。
距离晚上那个所谓的“生日聚会”还有一点时间。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炙烤着这座小城,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郁司明却感到彻骨的寒凉。
他定定地注视着怀表的表盘——表盘上多出来的第四根指针在缓缓移动。原本黑白两色的表盘上浮现出一只兔子的剪影。
这不是一块普通的正常的怀表……
这第四根指针和这个兔子剪影是在他眼前慢慢出现的!
郁司明握着这块突如其来的、仿佛命运嘲弄般的怀表,看着镜子里那个名为“郁零非”的陌生少年,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比面对画廊里那些“鬼影”更加深邃和无措的茫然与惊惧。
他变成了谁?
他为何在这里?
这块表又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今晚,他必须要以这个少年的身份,去面对一群他“理应”熟悉却完全陌生的朋友和家人?
即使一觉醒来成了另一个人,郁司明的仓惶却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
他空荡荡的灵魂彷徨四顾,却只能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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