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遂生倚在床头，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像粘腻的蜘蛛网一般。
他侧头打量屋内的摆设，眼前是一扇淡雅的素屏，上头水墨氤氲，屏风旁挂着一副《天神降生图》，金线在昏暗的光下流转着辉泽。
身下是一座精雕细琢的朱金木雕架子床，山花水鸟在木上蜿蜒盘踞。正值仲春，寒气还未褪去，墨绿的茧绸帐子沉沉垂落，帷幔垂落处藏着暗纹。案头的青瓷瓶斜插着几支新鲜梅花，想来是有人每日更换。
他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服饰，虽说自己昏迷许久，但是身体并无粘腻不舒适的感觉，穿着的布料感觉也很轻薄舒适。这般照料，自己所在的家庭不是非富即贵，就是自己备受宠爱。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余遂生说不出来，猜测自己是因为失忆了才觉得所见的一切都陌生。猜忌的念头如坠潭之石，愈晕愈开。
简玥迟迟没有回来，余遂生阖上眼，再次想从自己的脑海中搜寻出什么东西，但却只是在空旷的大海内捞针，还是未果。脑仁钝痛了起来，葱白似的指尖揉了揉额头。
“算了，等等那个叫简玥的家伙回来再问他好了，看起来自己好像和他的关系还蛮亲近的。”
余遂生觉着自己的脑子是不是昏迷太久，长时间不思考了，变得一钝一钝的，好像是生锈似得，运转不起来。而且这才想了一会儿事情，却一下子又变得昏沉起来。余遂生的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来，屋内有股淡淡的梅香，闻起来令人安心，脑子愈钝。
“一定是这昏暗的屋内摆设…我不应该这么嗜睡才对…”余遂生昏倒前宽慰自己。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余遂生被一股小心翼翼的蛮力唤醒了。
“大哥！醒醒！现在很晚了，再睡晚上你可就睡不着了。”
余遂生费力掀开眼帘，一张放大的俊脸几乎贴到鼻尖，是简玥，眉宇深古，眼神焦灼。
简玥害怕余遂生又昏过去了，想用力摇醒，但是一碰到余遂生的单薄如纸身体，轻飘飘的，害怕一用力给摇坏了，只得靠近大声喊。
“现在是几时？”余遂生揉揉酸涩的眼睛，低声询问，声音沙哑。
“你怎么醒来讲话一直这么奇怪，余遂生，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简玥见余遂生醒了过来，长吁一口气，扶着余遂生起身，然后懒散地躺在床边的木椅上。
余遂生沉默，如果换做自己，至交竹马之情转眼面对面也不识，大约会更是失落，一丝愧疚悄然爬上心头。他抬眼，目光重新仔细描摹着简玥的轮廓，试图从那飞扬的眉宇挖掘出半分被遗忘的熟悉感。
无果。
简玥见余遂生直直地盯着自己，连忙正襟危坐，端正姿态，又浑身不自在，索性偏过头。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确实啊，我别逼他了，本来失忆就不好受了，现在他身体又不好......”简玥越想越难过，正想开口安慰余遂生，却发现那道炙热的视线已经消失了。
只见余遂生已经又闭上了眼，头偏向床里侧，呼吸均匀，一副装睡的模样。
简玥目瞪口呆地看着假装沉睡的余遂生。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简玥剑眉挑起，没好气地轻推了一把余遂生，从牙缝里憋出这么一句话。
余遂生愣是没睁眼，眉头微蹙，恍若深睡。
“得，你别装了，我去喊婶婶过来，她刚刚急急忙忙地回来，见你在睡觉，就没有把你喊起来，还叮嘱厨房将要温着药，你醒来的时候就能喝。”简玥准备将余遂生再次扶起来，却被余遂生抬手拒绝了。
余遂生摇头，上齿咬着下唇，无视简玥的视线，挣扎着起来。
“我走啦。婶婶应该马上就来了，不打扰你们娘俩相处，”简玥不久留，大步走出门，高束的头发随着步伐大肆摇摆，摆了摆手。
门扉合拢，余遂生察觉屋内的光线已经变得昏暗了，只有几缕烛火在摇曳。
“这简玥，心思倒是挺细的，和我相处也很自然放松，但是为什么我对这里一点熟悉感也没有呢？啊，对了，还没有问这临运宗是怎么回事呢。”余遂生在心里直犯嘀咕。
章容推开门时就看见，那瘦弱苍白的少年倚着床头，眉头紧皱，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阿生，你感觉怎么样了。我把药端来了，你快趁热喝了吧。”章容心疼地看着余遂生，这孩子之前和简玥到处玩耍，虽然不像简玥习武之人那般健壮有力，但却也是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不像现在这般，才过去不到七日，就消瘦得骨头的形状都凸显出。
简玥刚刚说的婶婶会来，想来这位柳眉杏眼的美妇人应该就是自己的母亲，虽说脸上有些细纹，但保养得很好，猜不透年纪。
就是那眼眶的红肿没有被那脂粉盖过去，想来是因为知道自己失去了记忆太过伤心。余遂生不由得觉得十分愧疚，母亲怀胎十月，养育自己十多年，却因为一场事故就这样忘记了恩与情。
“谢谢…母亲。”余遂生向章容微微点头，吃力地抬手接过药碗。他屏息，将那熬得浓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苦意在舌尖弥漫开来，他的眉心微拧，又迅速展平。
“遂生，你不觉得苦吗？”章容端坐在了床边的木椅上，附身关心，扯着笑容，声音还有些颤抖。
余遂生猜想是哭得没有了力气，心就像是被挂了千斤石头，这样被人牵挂着，心里也是不好受。
“良药苦口，我能接受的，母亲。”余遂生扯嘴向章容微笑，低声道。
章容虽说是被余常乐提前打了预防针，已经知道了余遂生失去了记忆，但看到这陌生的模样，心头却又泛起酸意。遂生向来最怕苦了，总是会向自己撒娇埋怨药苦，在服药后立即吃上一颗蜜饯。而此时却跟自己说着“良药苦口”这般语言，章容觉得自己的眼眶又有些湿热。
“遂生啊，我是章容，是你的母亲。你呢，现在是十七岁，你最爱吃甜食，总是嫌弃药苦，还得配上一颗蜜饯才肯吃药。虽然…你现在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了，倒也是没太大关系，宗族里那些法术你从小也不太感兴趣，学得也不太好。我和你爹也不求你功成名就，支撑这个宗族，但是就求你一生平安健康。”
“只要你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其他的娘都不请求。对了，厨房里还候着你的晚饭呢，我想着你应该还在睡，就没来打扰你，简玥那小子倒是怕你睡多了，刚刚喊我说你醒了…”章容絮絮叨叨了一大堆话，“坏了，你先起来吃饭吧，我喊简玥端过来，你现在身子不爽利…”
“不要太为我担心，母亲，您刚刚从普仁宗祈福回来，应该需要好好休息。大夫说了，我服药调理一下身体，长久之后就可能恢复记忆了。”余遂生安慰道。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是真的不知道改怎么面对这种汹涌的关切。只是一见母亲落泪，这心里就梗得慌，头脑愈发混乱，不知怎么说话。
“好的，娘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昏了一场倒是知道说些宽慰娘的话了，往前可是缠着娘做各种好吃地补偿你呢。娘听你的话，娘先走了。待娘整理好了心绪再来来给你解闷。”章容挥手抹了抹眼眶，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朝余遂生扬起了笑容，转身低头快步走出了余遂生的屋子。
余遂生头疼，自己昏迷一场怎么会性情大变成这样，瞧见亲近之人变成这般陌生的样子，换谁都觉得伤心的。
自己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可是丧失了自己的记忆，连大家喜爱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弥补大家所付出的精力和感情，让大家不要为了自己伤心。想到这，余遂生的头也开始隐隐作痛，只得先放下这些事，转头继续观察屋内摆设来转移点注意力，也想赶快对环境熟悉起来。
上一次醒来时，倒是粗略了看了几眼。旁边的圆桌上铺着卵色绒毡，上面紫金香炉做成精致的小兽模样，口吐乌沉香气。房内还挂着许多幅字画，一眼可见的喜爱丹青之人。
我原来是一个这么有雅致的人么，余遂生暗想。余遂生的目光正在屋内摆设上游走，简玥又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余遂生有些无奈地盯着简玥，短短不到一天，这家伙已经随意踏过自己的门槛至少三遍了。
“小鱼儿，我来给你送吃的了。是婶婶亲自煮的鸡肉粥，想着你刚刚醒来，还是先别吃那些大补之物，先吃些好消化的吧。”简玥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肉粥，一首端着点心盘子，闯进门先将粥和点心放在了屋中央的方桌上，又从屋内不知哪里翻出了一张小小的条桌，倒是与自己的床的大小正好合适。
“我要在床上吃饭吗？这是不是有点不符合规矩。”余遂生皱着眉头问正将粥和点心移位的简玥。
“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别皱着你的眉毛了，快吃吧！再说了，小鱼儿，你现在哪还有力气下床吃饭。”简玥毫不在意地夺走了一块枣泥酥，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不考虑自己抢的是不是一个病人的吃食。
“好吧。”余遂生承认，他现在是没有什么力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并不能好好地操控这副身体，还是好好吃饭吧，养养精力，余遂生看简玥吃得香，也捡起了一块枣泥糕小口小口地吃。
“你怎么和老鼠进食一样。”简玥大口嚼着刚刚又拿起的枣泥糕，口齿不清地催促着床上的病人快点进食。看着原本活蹦乱跳的小鱼变成现在这副消瘦的样子，他这个做兄弟的也不好受。
但简玥突然眼睛一转，胡乱将嘴里的糕点咽下，突然变得正经起来。
“小鱼儿，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简玥剑眉一挑，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凑近余遂生。
“当真，你已经确认好几遍了。”余遂生点点头，再一次肯定。
“好吧——那你记不记得你欠我的五百两银子？”简玥勾起嘴角，笑眯眯地望着余遂生。
“真的？”余遂生上下打量一口一口叫着自己“小鱼儿”的男人，剑眉醒目，皮肤稍黑，看起来倒是健壮，一身藏蓝色锦袍，要上松垮系着的腰带也别着一块山岚色美玉，剑眉星目，一见就是世家子弟的张扬气派，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当然是真的，你说你又看中了一块玉，不对！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字画，苦苦央求了我一个时辰，我才借给你的！”简玥不打草稿地口说无凭中，言之凿凿，面不改色。
“这样子啊。”余遂生垂下眼睫，这话听着倒是挺合理，自己好像确实很喜欢玉和字画，借钱有可能是因为钱都已经花出去了……简玥的话应该是真的。
“等我搜搜看这屋内有没有钱，我会还给你的。”余遂生郑重其事地向简玥承诺道。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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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前尘皆忘 心念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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