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走了,你、你赶紧出来……”
“快啊!”
谈多喜扒着桌面儿,双腿不断晃动,恨不得将这得寸进尺的混蛋一脚踢开,哪知根本用不出几分力,反被他抓住脚踝,压在肩上。
“做什么呢?把我放开……”
“砰、砰——”
薄薄的粉色裳裙下,有什么突兀拱起,胡乱一动,撞得木桌一顿一顿,差点掀翻了去。
被挟制着退无可退,谈多喜两眼发蒙,一肚子埋怨。
过分,太过分了!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这方寸之地,幽闭、狭小,热气侵/入/得彻底。
他脖颈后仰、手臂乱颤,一开始还徒劳挣扎,口中骂骂咧咧,欲拒还迎。
可伴随突如其来的失力,手向下一松,脸上泪水轻飘飘滑落,身体便瘫软下去,只得有气无力扶着凳子。
喘/息声散了很久。
少年脸上、耳朵、脖颈都红了个遍,手脚并用地从底下钻出来,活像一条餮足的犬。
他匍匐在谈多喜脚边,满意地笑了笑,低声喃喃:“湿了。”
又凤眼微眯,紧盯那透明的裙间,半晌又补充了句:“你湿透了。”
“浪货。”
被他这样欺负,谈多喜怎忍得下这口恶气,狠狠瞪着对方,缓过劲儿后,二话不说便上去扇了两个巴掌,打得自己掌心发麻,打得掌掴声满屋子回荡。
“下贱东西。”
明允直起身来,搂住他的腰,把脸迈在“长姐”膝头,动作看似乖巧又可怜,实则满是恶劣:
“口是心非什么。明明你也很享受。”
谈多喜猛一拍他脑袋,怒无可遏:“滚出去!”
谈明允当真滚了,这一滚,便是许多天不见踪影。
听府里下人们说,自天地伏魔阵被破后,数以万计的魔物从大荒出逃,肆虐横行。在它们助妖族少主解开龙首山封印后,受妖魔共同报复,崖州形势更加岌岌可危,家主、夫人和少主三人不得不频繁巡防,以护百姓安危。
身处幻梦,日子平淡如水,一点一点消磨,再漫长难熬的等待竟也无知无觉,若不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恐怕连自个儿也要陷进去。
如何才能让它终止呢?
谈多喜殚思竭虑,仍旧一筹莫展。他想,还是等谈明允回来罢。
时间悄悄溜走。
终于,在海棠花谢那一天,府门大开,他日日盼望的少年归家,却一并带回两具棺椁。
因中了妖族陷阱,谈行止夫妇接连离世,谈明允草草收敛二人遗体,所幸死里逃生。
设下灵堂,挂上灵幡,无论年少的主子、年迈的仆妇,还是懵懂的丫鬟,从老到少,无不陷入绝顶的悲痛,谈府上下愁云惨淡,哭声连成了一片。
门下弟子、仆婢去的去,逃的逃,只零星留下几个人,偌大一个仙门世家,散起来竟这样的快。
谈多喜披麻戴孝,跪坐在堂前烧纸,明知道统统都不是真的,却还是好难过、好难过,仿佛心被人剜了一块,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糊了满脸。
门外,天候阴下来,风萧瑟,雨也萧瑟。
门内,盆中纸灰浮动,火光映照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谈多喜撑着两口黑棺站起,应是伤心过了度,脑袋昏沉,眼前一黑便要晕过去,忽觉有一物抵在背上,及时将人扶正。
他转回头去,紫衣青年手中持扇,眼里无限怜惜,往他雪腮一抹,拭去泪水,还未开口,气已叹了三回。
“喜妹,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死去的人突然站到身后,多少是有些怕的,更何况,他算是因自己而死。
谈多喜捂着胸口,本欲往后退,哪想靠着棺材,退无可退。
荀方旭将扇子一抖,端详他的脸,甚至打量他全身,目不转睛。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眼前美人叫孝服包裹着玲珑身段,腰身细、臀处丰,因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如此扶棺站定,泪痕隐隐、泪眼盈盈,何人不怜,何人不爱呢?
这谈家已无主事之人,剩下“姐弟”两个,还不知要被人怎么欺凌了去,不如投靠他辞州荀氏,两家结上姻亲,也好有个依傍不是。
“也罢。”
不管灵堂前谈多喜是不是正伤心,更不管谈家夫妇是不是尸骨未寒,冠冕堂皇问候几句,青年便迫不及待展露一腔心思。
“荀、谈两家既是世交,谈伯伯、谈伯母一去,我说什么都要管一管,好好照拂你们。”
他去够谈多喜的手,却叫对方躲开,还要再牵,明允顶着一身水气进来,伸出黑色刀鞘,直接将二人隔开。
“荀大哥,吊唁够了,那便走罢。”
“你也看到了,我姐姐伤透了心,没有功夫再同你闲话。”
俗事催人老。父母一朝辞世,家里家外凭靠他一人,少年担责在身,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那通身轩昂的气派,是有几分“修涯刀”的影子的。
荀方旭将扇子一收。
“谈兄弟,我倒想起,两家尚有一事可待商榷,不如借一步说话?”
“诸事繁忙,恕我不能奉陪。”
“崖州处境堪忧,我奉父亲之命好心过来帮你,你最好不要意气用事。”说罢这句,他的目光再度转向谈多喜。
谈明允拧起眉头,对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道:“带小姐下去歇息。”
“我不去——”
他温柔抚摸“长姐”的鬓发:“你累了,先好生回房待着,我一会儿过去看你。”
谈多喜纳闷地想,有什么话是他不能听的?
虽然很想留下,可如今是明允当家做主,丫鬟们将他簇拥,半哄半劝,半是生拉硬拽,终是一路回了那小楼。
拿热水打湿帕子,揉弄红肿的眼睛,谈多喜坐在床边,忍不住地思忖——
论起来,明允的梦做得头头是道,一应细节与现实照应,却又如此不同。
在外,父亲是伤了一臂,危在旦夕,可两位夫人尚能理事,谈家绝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在梦里,一切都变了,妖魔肆虐,父母枉死,谈家成了人人都想惦记的一块肉。
与此同时,曾意气、稚嫩的少年,也磨出一身老成风范,性格更加强硬。
从这一星半点儿,从这似是而非的梦,谈多喜窥见少年脆弱、焦虑、又敏感的内心:害怕失去亲眷,忧虑扛不起重担,担心崖州的处境,更放不下……自己。
他敢肯定,荀家若还要提出联姻,无论如何明允都不会答应。
是么?
谈多喜有些疲惫,倒在床上,抱起枕头,便又睡了过去。
他睡得不深,也并不安稳,两弯眉频繁蹙起,还出了一额头冷汗。
朦胧之间,忽觉有只手伸过来,替他盖上被子、抚平眉头、擦去汗水,长长的影子笼罩床边许久,最终化作细微的脚步声,和不安稳的感觉一同消散。
……
前来吊唁的宾客一日多过一日。
明允先是不许他再守灵,后来又不许他迈出院门,甚至最后,当翻过墙垣的生人多了以后,连那座小楼都不许下,恨不得把人一辈子藏在房间里。
谈多喜从不是安分守己的性子,趁对方不备,早娴熟地避开外来客,将如今的境况打听清楚——
当年“修涯刀”斩杀妖王、封印妖后,令群妖耿耿于怀,如今形势倒转,竟叫嚣着要对谈家赶尽杀绝。
听闻这一消息,九州世家们各怀鬼胎,纷纷上门。
有的说只要同意交出灵矿矿脉,便派弟子前来帮衬;有的说为百姓着想,如今无能的谈家,最好让出崖州权柄;更有甚者,还打起谈多喜的主意,劝这后生待价而沽,将“姐姐”嫁了。及至最后,人心中的贪婪不断膨胀,一开始那些肖想,已难以填满**的沟壑,所求竟越来越多……
呵,简直无耻到了极点。
明允丝毫不肯退让,却不料,火终是烧到了眉毛。
谈家夫妇离世几个月后,妖魔再度联手,围剿崖州。众人隔岸观火,且看明允一个嫩头小子,不让渡利益,不向他们妥协,危机要如何化解。
谈明允能有什么办法?唯一能做的,便是集结残余的子弟,想办法守住边境。最坏最坏,大不了和他们鱼死网破。
人谁不怕死?他自然也是怕的。他不仅怕死,还怕自己死后,谈多喜连唯一的倚仗也没了,不知会陷入何等不敢想的境地。
这看似坚毅沉着的少年,神色憔悴到了极点,唇边冒出青色的胡茬,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谈多喜看在眼里,同样急得没边儿。他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或许,明允的梦压根不需要谁来打破。
父母亡故之痛,事不由人之苦,什么都护不住的无奈……他满腔心绪,千般烦扰,万般苦闷,自己就能压垮自己。
小浮屠境因慧尘魔心而始,难道一定只有美梦才能做它的食饵么?
不,不见得。
谈多喜大胆猜测,若被滔天噩梦压垮心智,甘愿就死,恐怕也是遂了魔物的愿罢?绝不能让明允走,他一走,那才是真的没救!
朝日破云,天际灰白参半,架撵的白鹤垂着翅膀,无精打采,谈家少主踏着晨曦,一步步穿过回廊,即将启程。
谈多喜提起那碍事的裙摆,自院落狂奔,一路喊着谈明允的名字,跑得跌跌撞撞,终于在廊下叫停脚步沉重的少年。
因来得匆忙,行得颠簸,跑散了头发,细碎的一缕缕贴在额头和面颊,依旧是美的,只是亢奋又憔悴,像个经受不住打击,突然显出病态的疯子。
他朝他挥手,脸上有担忧,亦有庆幸。
还好,来得及,还来得及。
谈多喜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对他改观,从前的厌恶、憎恨、针锋相对,与明允的袒护、交加的喜怒,混杂流过的泪水,让一切乱得一塌糊涂。
曾经信誓旦旦要报复的想法,早被抛之脑后。不论如何,至少……他愿意看他活着。
他答应那秃头和尚进来,就是为了救他啊。
“允弟,我们逃罢!”
“逃去哪儿?”
“九州四海,海角天涯,哪里都可以。”
少年凝视他半晌,脸上苦闷,默默无言。回想对方近来异常的举动,察觉他对他亲密的抗拒,明允突然问:“你是想和我在一起的,对么?”
那日日持刀、裹上茧子的手,抚摸谈多喜的侧脸:“我不能弃崖州的百姓于不顾。”
“你走罢。”
“隐姓埋名,好好照顾自己。”
谈多喜焦急道:“他们想入主崖州,占两座灵矿,那就给他们,你又何必前去送死?”
“可他们还要你!”明允眼中显出无法妥协的厉色,“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如愿。”
怎么偏偏犬不回他呢?
谈多喜急得团团转,一拍脑袋,心想:还逃什么逃,不管信不信,先直接戳穿这一切,告诉他什么都是假的,全都是梦,只是一个梦而已!
“假的,都是假的,允弟你听我说,是梦,这都是你做的梦啊!”
“我们在小浮屠境里,你快醒过来!”
说出这话,他破釜沉舟,谈明允脸上的神情却令人捉摸不透。
“既然是梦,那能不能告诉我,你对我……”
少年握紧了刀:“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指所谓的亲人之谊、‘姐弟’之情,你我之间……”
“我——”
“我只把你当作弟弟。”
谈明允嘴角一笑,睫毛闪动,扑簌簌流下眼泪。
“那就什么也不必说,别再骗我。”
他抬起手,咬破指尖,飞速设下阻隔,便抄了近路,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地走。
这随手的一个阵,应是很容易破开的,可谈多喜拍打着隔绝二人的气罩,怎么都解不开。
“允弟,允弟!”
“你听我说啊,我没有骗你——”
“允弟……”
谈明允径直往外,乌黑的发随风张扬,飘荡的衣摆紧跟少年的动作,漾出不大不小的弧度。
谈多喜别无办法,沿着朱红走廊一步步地追,口口声声唤他,哪怕急出眼泪,仍旧唤不回他。
再追不得了。
眼看对方走得渐远,马上要见不到影子,谈多喜颓然往台阶上一坐,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有些喜欢你的!”
黑云压顶。
将要迈出最后一步的少年,回头一望。
四周倒转,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袭来,虚假的梦境,在深深的懊悔中破碎。
谈多喜未曾注意明允的动作,在被一阵莫名的旋涡席卷时,他费解地想:
这是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霓裳美梦(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