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乱哄哄缠成了线，怦然在脑袋里炸开，谈多喜吐出一口血，捂住闷痛的胸腔，有气无力地仰躺在地上。
从他的视角看去，那石塑的观音躬身而望，似在悲悯，可怜他接二连三只身犯险，又好似在嘲讽，笑他异想天开，非要以一己之力撼动这境界。
谈多喜与它对视，咽下喉咙里腥甜的血，忽而“哈哈”大笑两声，道：“慧尘，你好歹曾是个出家人，老躲在暗处做什么？你也知道入了魔自己见不得光吗？”
“施主不必出言激我。”
心魔的声音空然回响。
他肯搭理自己就好。如是想着，谈多喜稍加镇定，勉力盘腿坐起。
瞥一眼身旁，见商尤良躺着的地方空空荡荡，没了人影，只曳雪尘还留在原处，依旧人事不省，便皱眉道：“说好了让我选，我选了又不放，赖头和尚，你言而无信！”
“你选的那人沉湎幻梦，不肯脱身，贫僧也无能为力，只得放了另一个后生。”
“哼，整个小浮屠境因你而生，你就是它的主人，无能为力？和我打什么诳语。”
也不知是被说中了觉得心虚，还是心有成算、游刃有余，心魔短促一笑，不再接话。
谈多喜思绪飞转，心中闪过一计，拉长声调道：“哦——我知道了。”
“你嫉妒他，你故意的。”
“他襟怀坦荡、光明磊落，而你……明明是他的师兄，还剃度入了佛门，却变成今日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慧尘，你自个儿堕落了就见不得别人好。”
“施主，其实，你的话里有两点谬误。第一，慧尘莲池坐化，早已投胎转世，我不是他，只是他的一颗心而已。”
话说到这里，由佛光勾勒出一道缥缈身影，慢慢在观音像下落定，眼见它愈发清晰，谈多喜双目圆睁，惊讶得张大了嘴。
心魔的样子，竟与曳雪尘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是，魔物作的是僧人打扮。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外界听不到一点风声，想是无相瞒得太紧。
“如你所见，曳雪尘正是他的转世。”
“第二，曳雪尘，我并没有嫉妒他。我只是不明白，慧尘分明心向诸佛，大有了悟飞升之质，怎么偏偏会坐化呢？更让我不明白的是，他的魂魄转世后，不愿深入佛门，而是到红尘中去，成了一个剑客。”
“贪嗔痴、怨憎会，之前救那两位小辈时，想必施主深有体会。而困住慧尘，困住曳雪尘的求不得……欲非欲，情非情，一切皆是虚妄，有什么求不得、放不下呢？”他阖上眼睛，双手合十。
啧。这家伙，要开始同自己讲佛了不成？
谈多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出口道：“欲非欲，情非情，姻缘由天定，入红尘有什么不好？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人家爱怎么着怎么着，与你这小小的一颗心何干？”
“只因你自己不甘不愿，便沤了烂了，堕魔不说，还要困住其他人，让大伙儿都认同你，未免管得太宽。”末了又补充道，“都是你这黑心肝儿的错。”
听罢这话，心魔眼皮一动，口吻略带急色：“不，我没有错，我心未改，从来向佛，绝没有错。”
看来是被那些话说到了痛处。能动摇他的心念，这是一件好事。
谈多喜捂嘴偷笑，干脆不再打坐，而是躺到曳雪尘身边，一边替他擦拭脸颊上自己的血渍，一边继续添油加醋：“你要和我论佛法，那我们就好好地论。”
“不去管别人的闲事，也算一种修行、一种功德，这种话佛祖应当说过罢？无论慧尘还是曳雪尘，自有个人的因果。”
“老天就是要为他结一段姻缘，让他做红尘中人，而你，你偏要勉强人家清心寡欲，没得道理。”
话音刚落，却见佛塔震动，观音垂泪，心魔倏然睁眼：“是你。”
“你是他躲不掉的孽缘，他误入歧途，全都怪你。”
“你乱他心曲，有你这前因，才造就他不得圆满的后果。你这生生世世为恶的蒙昧之火，不信我带你从头来看——”
心魔口中的蒙昧之火是为何物，谈多喜不得而知。
只知道对方动了真格，强行抓住他的手腕，不知正带他去什么地方，一时飞越激流、横跨后土，一时又徜徉碧霄、驰行九阙，身体变得轻飘飘，飞得比雁还要远，比云还要高，等见到山夷为海、海化成山，方知这是上古时期。
彼时鸿蒙初开，天地初定，世间灵气多得要命，修士们大多有呼风唤雨、倾山倒海之能，比后来威风得多，也可怕得多。
在心魔的控制下，他的魂魄钻进群山深处的破庙里，附在一座神像上。而这座神像，和小浮屠境那一座有十成相似。
庙外一棵老树突然起火。盯着那青色焰火，谈多喜不由发问：“你什么意思？”
对方却道：“先等，等一场雨。”
山雨急降，却没能灭火。
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闯进庙宇，应是刚甩脱后面追兵，此时松懈下来，身体倒下，便背靠香案熟睡。
“荀方旭？”谈多喜惊呼出声。
这人自不可能是荀方旭，虽长得很像，但充其量算是荀家某位先祖罢了。
没过多久，他醒了过来，迷蒙地看了两眼神像，突然跪拜在地，放声大哭：“天圣母娘娘，我荀家受无妄之灾，因一件法宝满门被灭，若您在天有灵，请赐我神力，待我为家人报了血仇，愿世代在你膝下当牛做马、为奴为婢！”
青年热泪盈眶，声声哀求，苦苦下拜，好不可怜，可是又能有什么用呢？谈多喜心想，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却不料青色焰火飘忽而来，往佛像一钻，便真个儿有如神迹一般，从中走出一道身影。
只见他头戴毗卢帽?，手持玉净瓶，男身女相，氤氲华光，端的是一副普度众生之态；又慈眉善目，浅然含笑，越发漾出一股子神性。
而那样貌……
“这……是我？”
“是你，鸿蒙初开时，天生天降的一味火，称作蒙昧。”
化成神像装扮的蒙昧笑道：“你落魄得好像一条狗。”
被指作“狗”的青年呆了呆，并没有恼，反而磕头磕得更猛了些：“我如今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天圣母娘娘，求您垂怜！”
“天圣母娘娘……”蒙昧将男人的话反复咀嚼，“垂怜？垂怜你什么？什么叫做垂怜？”
谈多喜看出来了，蒙昧初入人世，心如顽童，压根儿什么都不懂，可对方却不明白这一点，以为他在追问自己的夙愿，便一股脑地讲述自身起遭遇——亲人惨死，穷途末路。
最后，男人无比虔诚、无边渴望地说：“请您赐予我一些力量！”
这卑微到尘土里的样子，令蒙昧歪起头来，眼中带着兴奋与好奇。
“你要做的事应该很有趣。我愿意将力量借与你。”说完这句，蒙昧取出玉净瓶里的柳枝，明明见他洒的是甘露，可最终落到这凡人掌心的，却是火，星星点点又磅礴不息的火。
背负深仇大恨的青年，凭借破庙的奇遇，修得精湛火术，果真将仇敌烧得连渣都不剩。
天圣母座下小神仙显灵的消息不胫而走。
在这期间，庙内又陆续躲来几人，譬如被道侣杀妻证道的女子，被掌门养来夺舍的天骄，被献祭给山神的幼童，无不对着这座神像垂泪祈求。
蒙昧觉得好玩，将力量统统送了出去，所幸他们都有分寸，只为自保，并没有作乱，且事后还回来修葺破庙，重新立下神像。
拟的是手持玉净瓶的观音样。
几年过去，那最初求到破庙的男子，争气得很，实力成了天地间的第一人，他重返故地，说是大仇得报，特来还愿。
蒙昧出来见过几面，觉得这男子再拿不出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嘻嘻哈哈笑过去，挥手将人赶出庙门。
男子月月都来。
他经历太多尔虞我诈，实力更上一层，却不复当年清澈的眼神。他忘了曾经一心复仇、不求其他的纯粹，忘了曾经愿当牛做马的允诺，反而胆大妄为，扬言要娶“小神仙”当道侣。
终于，他的实力已高到可轻易“弑神”，不必担心再被赶出去，便是神仙又如何？未尝不能使些手段，强迫对方和自己在一起。
可这时蒙昧却不知去了哪里，庙里只剩一位散修。
那散修从未受过蒙昧恩惠，早在庙还是一座破庙时，便住在此处。他替神像擦拭蛛网、打扫浮尘、添香燃烛，经年不变，偶尔回答蒙昧几句闲话。
“我不是帮了他么？前几天离开欢欢喜喜，怎么现在却不高兴？”
散修答：“因为你传给他的火术，烧死了他的妻儿。”
“那是他自己没用。”
“那她呢？她感谢我，崇拜我，却守在入山的路上，不许别人来见我。”
散修答：“因为她不想更多的人变得和她一样厉害。”
“你们人呐，各有各的古怪。”
散修笑而不语。
起初，他以为这是一位下凡的神祇，或许任性了些，终究进退可度；可相处的时日多了，又另下了定论——他是天地间无拘无束的精怪，不察世情、不谙人心，不知道什么人该帮，什么人不该帮，纯真散漫如孩童。
蒙昧出去寻“趣”。
谈多喜没有跟出去，他抚着下颌，笑意盈盈地盯着那散修，盯着心上人，心想：他从来这样温柔。
本以为，除了那妄图“追求”神的男子每月叨扰，日子应该一直平淡如水。却不想有朝一日，始终不得回应的男子恼羞成怒，砸碎佛像，用蒙昧传下的火术烧了这庙，而散修受无妄之灾，被打得奄奄一息，葬身火海。
在谈多喜的错愕里，心魔结束了他与曳雪尘的第一世。
而第二世……
花花世界迷人眼，急着要见识的东西太多，蒙昧早忘了来时的破庙，更将那位散修抛之脑后。
游荡天地百年过后，他觉得寂寞，觉得无聊，便钻进一妇人的肚子里，变成婴儿呱呱坠地。蒙昧聪慧狡黠，也生得玉雪可爱，得了个名字——“玉郎”，被家人珍之爱之。
他投生的这户人家姓钟，祖上与死人打交道，专管白事，修的是鬼道。承袭家学后，钟玉郎不仅造出“牵机傀儡术”，还融会贯通，发明了邪法，损他人阳寿补自身不足，鬼道在他手里发扬光大，狠压了其他道法一头。
可惜他天生不知好恶，行事全凭本能，犯下一桩桩一件件不可饶恕的罪行，成为众矢之的。
钟玉郎做得最过分的一件事，不是剜了商家少主的金丹，也不是剥下活人面皮为已用，而是将一位无辜的青莲宗弟子折磨而死。
这名弟子修习阴德，只因规劝钟玉郎莫要再造杀孽，便被他绑在树下，强行踩坏无数个灵蛋，一点一点衰老，直至皮脱骨朽，生生老死。
多行不义必自毙，由崔家带头，青莲宗紧随其后，众人合力将人逼至绝路，试图绞杀，没想到最后关头，钟玉郎受邪术反噬，死无全尸。
商应弦收了钟玉郎残尸，将他做成傀儡，后来这傀儡被崔老夫人制裁，肢体散落，魂魄离身。妄图逃跑的蒙昧被青莲宗道士囚在青灯，严加看管。
心魔的声音响彻耳边：“这也是你，恶贯满盈，歹毒得令人发指。”
谈多喜的唇动了动，只觉浑身无力，直想落泪。
脑海中一时是爱人在他手里渐渐气绝的模样，一时又是商尤良的手从脸上拂过，最后喊他“玉郎”的样子。
谈多喜不得不承认，若心魔是在破他心防，那确实有些做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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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了却浮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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