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道纪即刻回了国师府,处理完奏疏,已是几近黄昏。
本想再炼些这个月的丹药,还没烧旺炉火,道纪便收到了郑江的通传,太子派了人来,说有一位故人,邀请道纪去北耀城外的一座宅子赴宴。
马车已经在府外等着了。一起交还给他的还有他给太子的那块玉佩。
道纪微微怔神,不禁喃喃道:“终还是要见了吗?”
亥时已过,城内已然宵禁,路上已空空无人,万籁寂静。
道纪的马车飞驰在空荡荡的官道上,不知拿的是谁家的令牌,在北耀城里畅通无阻,夜开城门连检查都不用。
又过了一刻左右,奔驰的马车停了下来,道纪算了算,这个脚程,此处的院子离北耀城并没有多远,是在北耀城外围的村落处。
北耀城外的村落附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的,很少有人刻意打理这里的植被,看着有些乱糟糟的。
除此之外,大多是自家圈的菜地,但因离北耀城近,不许养畜,住的都是些平头百姓。
道纪下车,来到一家干净整洁的院落门口。
围栏的木篱笆很新,像是刚打不久。院子内外都没有种菜,干净得像是时常洒扫。
院中只点着两盏石制亭灯,把道路照得很是明亮。
屋内亮着温暖的烛火,连窗檐染上昏黄,期盼着旅人归家。
道纪捏着衣袖,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手心有些出汗,没成想昭王来得这么快,道纪都没来及做准备。
“先生,人到了。”
身边的侍卫没给他继续做准备的时间,领着道纪走进院子,朝着紧闭的木门行礼。
“进来吧。”
屋内传来了沉静的男声,闷闷的,透过木门拂过道纪的耳畔。
“请。”侍卫轻轻推开门,示意道纪进屋。
木门应声关上,道纪闻见了屋内淡淡的熏香,是甘松香的味道,这种香带着草木的香味,是那种雨后草地的安定感。
他踏门而入。
屋内的灯光明亮,有一位中年男子背对着他,头发半白未白,是灰色夹杂着银色,随意束成了低马尾,垂至腰际。
明明和徐帝一样的年纪,徐帝却还是一头乌发。
“见过——昭王……殿下。”
男子回头,眉眼间淡淡的,鼻梁高挺,侧脸削瘦,像一从苍节的青竹,薄唇上却萦绕着一丝愁容。
他摆了摆手:“无需如此客气,坐吧。”
闻言,昭王朝着来人看来,顿时一怔,目光凝滞在道纪的脸上。
他收到玉佩之时一直在思忖,拿着他送给她的玉佩的人,是什么身份?会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有那块消失了快二十年的玉佩?
国师?为什么一个少阳山的小道士会拿着如此贵重的东西,难不成是萧清羽托付给了自己的朋友?
昭王想了很多,但动作不停,连夜从运城赶来,运城是个商贾城市,鱼龙混杂,他住在那里反而不显眼。
见到道纪的时候,昭王完全明白了道纪的身份。
“你跟她长得很像。”昭王已显苍老的脸上露出苦笑。
道纪不安地打量着昭王,昭王的面容比徐帝老了许多,但五官和徐帝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昭王示意他坐下:“你说可笑不可笑,皇兄有好些孩子都很喜欢我,小瑛总是缠着我,小珀见到我就不哭了,小琬爱听我念诗,可我却一个孩子都没有。”
道纪如鲠在喉。
他面对徐帝的时候,只是有些陌生,可对面昭王,这位母亲少年时的最爱的人——竟有些无端怆然,他想到,昔年彼时,谁是谁年少时的一场美梦?
萧清羽?萧云何?
……
未竟之愿,竟如此令人胸闷难忍。
昭王见他不说话,知晓道纪的身份,如今已是怎么做都为难。
“如果我和她有个孩子,大概就是你这个模样吧。”昭王笑笑,凑近打量道纪,“你别看萧清羽嚣张跋邑像个小强盗,其实她私底下是个安静的人,跟你一样,不爱说话。”
道纪和徐帝、昭王都不像,反而更像母亲。
只是眼前人多少还是有些像自己的,昭王一时恍惚。
“您……认出来了?”道纪小心翼翼地问。
昭王自嘲似的:“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她呢?”
道纪默然。是啊,即便时光荏苒,若是萧清羽见到如今昭王的模样,会认不出来吗?
“皇兄认不出你的模样吧?也是,他才和清羽认识多久,后宫嫔妃众多,如今怕是连清羽的脸都记不太清了,怎么还会想到是你呢?”
昭王顿了顿,又仔细瞧道纪:“眼睛——倒是不太像,不过你这眼睛怎么了?得了眼疾?”
道纪拘谨地摇头:“无碍,并非什么恶疾。”
昭王点头又问:“你为何会去做了那国师?还有那萧云何,又是谁?”
这些年他早就不理这些事了,只是耳旁难免聒噪,萧云何回北耀城闹得沸沸扬扬,他离北耀城不远,怎么会听不见呢?
道纪面上一凛,从袖中取出一叠书信放于桌上:“请您过目。”
昭王将信将疑地拿来第一封信,信封是空白的,未提一字。
“这是她给我的信,您看完就能明白当年之事,也能知道萧云何究竟是谁。”
昭王显然愣了一下:“我可以看?”
道纪郑重地点头:“自然可以。”
昭王将信将疑地把信取出,信纸有些发黄,上面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初时,昭王只是皱着眉,越往后看,却发现当年之事简直耸人听闻。
“为求牧昭平安顺遂,我允他一子,却酿下大祸……”
“为吾儿能脱离皇室,我便寻来同龄婴儿,替送萧家,而把你寄养在风月楼,我时常在那里,不愿回家……”
“你年岁渐长,就快记事,不宜再留在烟花地,于是我便把你送往少阳山,忘尘乃是我的记名师父,便由他来抚养你长大,以后想要去哪儿,便就去哪儿。”
……
昭王揉了揉紧皱得酸痛的眉心,替送萧家……好一个狸猫换太子啊。
他接着往下看,直到看见自己的名字:……此生愧对徐牧昭,若有缘分,替我告诉他真相。
“无隅,我与你虽有生恩,却无养恩,也无缘分,莫要给我名分。以后便跟着忘尘子的俗姓方,亦不必再惦念我。”
昭王的手微微颤抖,指尖掐得生疼。
少年时懵懂的爱恋,终化作乌有,连那张记忆里的盈盈笑脸,都变得陌生。
昭王终于泣不成声,在泉关、赤水两战中,多少英魂散尽,他都强撑了下来。
听闻萧清羽的死讯之时,他都只是惶然沉吟。那是在泉关之战的几年前,是千虎将军偷偷告诉他的,而这消息,竟已被瞒了数年之久。
直到这一刻,昭王才知道——原来萧清羽从来爱的都是自己,而徐帝却趁人之危,逼着萧清羽装聋作哑。
可徐帝却是个明君,河清海晏,通了运河,修建商路,百姓无人不称赞。
“真是……荒唐啊……”
道纪垂目,是啊,多么荒唐啊,连街巷里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话本子里,都写不出这般荒唐的故事。
过了许久,蓦然回神的昭王才站起身,去洗了把脸。
“芳魂已逝,陈泥新酒……”他喃喃道。
剩下的信,昭王一一翻看,这些都是自己当年写给萧清羽的来往书信,每一封,都仔细认真地被收在信封里。
“每一封信,她都留着。”
一直萦绕不去的悲痛似乎影响了道纪,他艰难地开口:“这些书信,还请昭王替她留着吧。”
昭王被过往的回忆刺痛,半晌才道:“好。”
道纪松了口气,他方才有一刻觉得,昭王会把这些信通通都丢进火炉里,斯人已逝,留着书信徒增伤悲。
“除了托付这些信件,恐怕你还有别的事吧?”
过了半刻,昭王重新整理情绪,为道纪沏茶。
道纪读这封信的时候,年岁更小,起初是不解,后来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从手指蔓延到胸口。
那时他已悟得梅花天卦,想得要比寻常人远得多,即便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一整天,都不知道该对萧清羽有什么样的想法,该恨她吗?还是该忘记她?
现在他想明白了。
“您还记得陈惘吗?”道纪斟酌道。
昭王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你说的是,在赤水一战中叛逃的北陈营的陈惘?”
“是。”道纪点头。
昭王想来是最近朝中发生了许多事,还未传到他的耳朵里:“我只知晓他叛逃之事,其余的一概不知。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你可细说。”
在来之前,道纪已仔细想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除了自己知晓的,还有陈遇、关渐鸿告知的部分,加上昭王本就是北陈营中之人,这一切于他而言,缺的是有人来穿针引线。
道纪只花了半个时辰就把这件事讲明白了。
昭王的脸色越来越差,他当年作为军师,专注行军布阵,除了和千虎将军商讨军情,和陈家的三兄妹接触的并不多,自然不会了解他们的性格……
那时,他郁郁寡欢,对萧清羽失望,对人际交往丧失了大部分的兴趣,平日里很少说话,北陈营里有什么节庆,他几乎都闷头在帐内看兵书。
战事不吃紧的时候,千虎将军会叫他和兵士们一块儿聊聊天,昭王放不下身段,说了没两句便找个理由先离开了。
“即使是现在,陈遇还想保住陈惘吗?”昭王无奈地摇头,这叛国之罪何其之大,陈遇到底要用什么去换陈惘的一条命?
战功?权势?还是自己的命呢?
“是。”道纪叹声。
昭王对他们兄妹的感情不可置否,但他更好奇的是:“那你呢?你耗尽了清羽对我的情分,来帮陈遇,你并非北陈营之人,又为了什么?”
昭王的眼神变得锐利,分毫不容道纪说一点谎。
道纪抬眸,喉口滞涩,他见到昭王的眼神如同一道冬日里的光,寒冷、冻彻心扉。
这道锐利的目光刺入道纪的心扉,他沉默了许久:“因为,我喜欢他。”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足以拨动千斤。
在这片刻时间之内,昭王猜过许多种可能性。
惜才?陈遇如今是唯一的将军,若再起纷争,必然只有他才能领兵出征。
争权?徐瑛想要拉拢陈遇,手上却没有陈遇想要的东西,便通过道纪的底牌换来陈遇这辈子的死心塌地。
……还有什么?
还有很多,在这北耀城中物欲横流、声色犬马,有什么人能一点不沾?
昭王轻笑一声。
道纪突然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其实,在北陈营的时候,有许多人给陈遇说过媒,他都客气地拒绝了,”昭王笑着摇头,十分无奈,“但唯独千虎从来没说过什么,我还以为他觉得陈遇不愁亲事呢。”
道纪颇感意外地眨眨眼,昭王居然跟他说起了北陈营的八卦?
“男儿常在军营,不好沉湎男女之事,但成家终归是件好事,咱们北朝虽不是迂腐之地,但身居高位,还是难以自在啊。”昭王叹道。
在北陈营之时,他偶尔会见到陈遇不合常理的行为,甚至昭王怀疑过陈遇和陈芝芝有不正当的兄妹关系。
直到他委婉地问了千虎将军,才知道陈遇是替自己的副将打掩护,而他本人并不喜欢女子,这才没搞出乌龙来。
道纪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千虎将军已逝,陈夫人远走他乡,如今能为北陈营说话的人,已不剩几个。
“只是不知我的话,如今还管用不管用。”
“昭王殿下尽力就好。”
“只是这样,你就欠了小瑛一个人情,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却也不简单,是个有野心的孩子,要是还不起该如何,你可曾想过。”
“不会。”道纪轻轻地摇了摇头。
昭王疑惑地看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传闻。
年轻的时候他颇为爱好奇门遁甲和风水之术,曾听几个老道说起过世上的一些大能,这种大能的术法乃是天赐,可通鬼神。
他忽然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阴森。
如果有人能够轻易地看透别人的心事,那这种人……
“你知道小瑛想要什么?”昭王谨慎地问。
道纪没有说话,目光却落在桌边的烛台上,他偏头,屏起一口气,吹灭了一支蜡烛。
昭王登时汗毛倒竖。
“你……”昭王眉头紧皱,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他冷静下来细想,徐瑛已经当了太子许多年,和无穷无尽的皇子争斗过,以前是徐玕,如今斗的是徐亨,未来说不定还有徐珀……
与其过几十年心惊胆战的日子,和无穷无尽的皇子争斗,不如直接……
登基。
昭王心头滚过一阵恶寒。
“小瑛不会是那种人的……”昭王心乱如麻,怎么会呢?自己以往认识的那些人,都和他脑海中的不一样了。
道纪微微摇头,世事难料,人心易变。
最终,昭王长叹一声:“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明日早朝,我会去。”
道纪起身,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多谢……昭王大人。”
昭王自嘲地笑了笑:“按辈分算,我是你的小叔,可我多希望,你是我的孩子。”
道纪无言,鞠手深深一拜。他多希望自己是昭王的孩子,那一定是世上最快乐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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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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