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照山林,薄雾笼四野,幽暗的山洞间隐约传来几丝压抑不住的抽痛声,喑哑发颤,令人生疑。
卫榕没料到那几位名不经传的小小捕快有如此能耐,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在他晃神转头之际,一箭伤了他的左肩。
根部发黑的箭镞死死嵌在他的皮肉里,毒性无声蔓延,几个喘息的功夫,浓稠的黑血浸染了左臂。
卫榕神思痛苦,面容惨白,额头开始抽搐地冒冷汗,片刻后他微启开干裂的唇瓣,呼出一口炙热的气息,侧头时才猛然注意到他身边有人,还不止一个。
他竟也没料到朝闻道会武功,且在他之上,那是一种走法极端乖张的剑法,异常狠戾,剑锋剑气都不寻常地泼辣狠绝。
在卫榕惊诧不已的目光下,朝闻道平静地说:“我帮你吸出来。”
一道倩影和着抽抽嗒嗒的音跑远,卫榕认出来这是他灭门的董家唯一存活的姑娘,不可思议的是,她竟跟来了。
卫榕想笑,唇角刚裂开一条缝,左肩有感应似的便开始剧烈疼痛,朝闻道按住他的肩膀止住他的动作,卫榕眯起眼,神色里不见一丝的狼狈,双手勉强撑着身躯警惕地往后退。
“你什么时候会武功的?你背着我,可是干了不少事啊,我成背锅侠了?”他悠然开口,开门见山。
他不是采花贼,在没有被逼上绝路前,他也不曾滥杀无辜,被当成背锅侠逮捕,他心中虽感怪异却没有细想,直到牢狱里祈渊意味深长地那句话重重地点醒了他。
朝闻道将摁在肩膀上的手悄然移开,随即低垂着头,不敢与卫榕对上视线,略显心虚磕磕巴巴地说:“我一直都会武功,只是隐藏起来了。”
“你说我骗你,你也没少骗我。”卫榕面色平静,歪过头凝视逐渐明亮的洞穴,玩味地说,“采花贼是你,之前滥杀无辜的也是你,我从没想到我身边的一只食草型兔子竟是货真价实的猛禽,你的獠牙这么锋利。”
“先前我为欺骗过你感到愧疚,现在也没必要愧疚了,咱俩都一样,谁也别说谁。”
见卫榕虽言语没有埋怨,神色却愠怒,朝闻道立即凑近,手忙脚乱地替自己辩解。
“抱歉,我之前问你,你有没有苦衷,你说你没有,如今我要说,我其实是有苦衷的。”
他再次泪眼婆娑,眼袋下泛着未眠的青黑色,整个人无措无助地僵立在地。
“你信我,我不能说我的苦衷,我是被威逼利诱的。我们十年好友,互相欺瞒,但绝没有做出背叛对方伤害对方的事啊。你虽成了背锅侠,可你不正是因为成了背锅侠才能见到祈渊么?你的目的达成了,不应该开心吗?”
卫榕闭上眼许久不再言语,惨白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浅淡秀气的眉目泛上一层暖黄的光晕。
他骗过朝闻道,朝闻道也骗了他。
正如他骗朝闻道时毫无顾虑朝闻道的感受一样,朝闻道欺瞒武功的事也不会顾虑他。
他不好去苛责朝闻道,他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他不觉得做错了。
那朝闻道就也没错。
良久后,朝闻道靠近他,双手颤颤巍巍地掀开裹着黑气黑血的衣服,见卫榕没有拒绝,也没有反应,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帮忙驱毒。
姑娘还在一声不吭地来回搬运枝叶,不需要那么多,她还是一刻不停地忙碌,只有忙碌才能让自己忘掉仇恨和恩惠。
出身金贵的她,做不惯这种粗活,很快,纤纤玉手沾染上尘土,而后又被蓬乱的枝杈划破。
她隐忍不发。
山洞本就窄小,又容纳了三个人,一堆枯枝败叶堆积在洞沿,眼看容不下人,朝闻道缓慢走出去守在洞口,瘦削笔直的身影被篝火拉到几米远。
长夜漫漫,卫榕体内的毒素不再复发,他喘口气看向离他不远的姑娘,不禁纳闷:“你跟来做什么?”
姑娘的双眼依旧红肿,像两颗核桃挂在眼睛上,她神色复杂地盯着明亮窜动的火舌,转头时的脸也毫无生气,一夕之间全家覆灭使她不知所措,甚至不知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和未来。
“那你又为什么要救我呢?因为你救我,所以你中箭中毒,我该感恩你,但你灭了我全家,恩仇一并聚集在你一个人身上,我该恨你呢还是谢你呢?”
卫榕低头,坦然道:“我救你是出于愧疚,那一百零一条老少生命,是我之过错。”
“你以为救我就能弥补我全家的损失吗?你以为人死就能复生吗?你以为我是因为谁才成为一无所有的丧家犬的?”
姑娘近乎是怒吼着说出这番话,她的胸膛起伏不定,里面仇恨的气焰将要冲膛而出,一阵无声后,她看到卫榕茫然愧疚的神色便不想坐以待毙了。
她烦躁,又苦闷,心中悲鸣痛苦,有什么沸腾火热的水在搅扰着她的神经,她想嘶吼想爆发,想毁天灭地。在睁眼眨眼的俯仰之间,就会有噩梦缠着她,那个尸首染红的庭院,总使她落泪。
于是她气喘吁吁地站在来,从篝火里取出两根正在燃烧的木枝,一手握一枝,来到卫榕面前,正面对着卫榕时,她毫无惧色,神色疯狂。
卫榕睁开眼,没有躲避,他就靠在石壁上,等着一场仲裁的到来。
他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后悔了,此后,悔意蛇一样纠缠着他,在他的心里筑巢。
本以为自己的良心不会深感不安的,可他高估了自己的恶念,也低估了与生俱来在骨髓里的善念,那些个无辜如小鹿的眼睛,纯净的明眸无时无刻不撕扯他的良心。
所以他感到不解,祈渊的良心就那么硬,不会和他一样遭受这般那般的谴责吗,这份谴责润物细无声地提醒他,他踏上一条不能原谅自己的不归路。
姑娘越走越近,卫榕不做任何抵抗的准备,他说:“来吧。”
燃起火焰的树枝一同内心复仇的怒火,一并喷发出来。
卫榕却在肌肤燃烧的焦味与钻心的疼痛中,体会到暂时的解脱,如此爽快。
*
视野渐次朦胧混乱,一切都模糊了,一点幽光都无法遛入眼睑,卫榕泰然靠着后背的支撑物,感受到视野中的光线淡去。
他却在微笑,这前所未有的痛快,全新的体验和痛感,是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得以享受的、最无上的礼遇了。
一阵沉默,空气令人窒息。
将燃着焰火的两枝柴木强硬塞进这个男人眼中,姑娘毫无犹豫,却在出手的一刹那心有顾虑,他怕这个目前她仍不知姓名的、恩仇兼并的男人,会以武力制止她,那她便毫无胜算了。
她不过一腔孤勇,勉强支起瘫软的身子,一冲而上。
她赌对了,男人没躲,枝头的火焰熄灭,姑娘顿感冷汗浸透了后背,她的指尖不停地颤抖,一同她惊慌的内心,她后知后觉自己做了怎样荒唐的事,无异于蚍蜉撼树,下一刻,山洞外固守的男人和眼前喘着粗气的男人就能将她碾成一滩肉泥。
“但我不后悔。”她说。
“你该后悔吗?”卫榕勾起薄唇浅浅笑了下,很是满意姑娘的举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天经地义。和他一样,正如他无法苛责朝闻道,他更没有立场指责姑娘。
姑娘微微蹙眉,明眸中带着浓重的不解,她勾着头看眼前倦容疲惫的男人,男人确实是被她报复的,可为什么他却在笑?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在被处决仲裁时,应当露出痛苦的表情,而不该是这般的解脱与快活。
处罚就是处罚,她是在行使处罚,而不该是在减轻他内心罪孽、逃脱良心谴责。
“这不算报仇。”她转过身,重新为即将暗淡的篝火添加枝叶。
因为他在微笑,应该痛苦才是。
看不见的卫榕于一片漆黑中认可地点点头:“确实,这太轻微,我现在负伤在身,你若是要取命,剑在那边,即刻就可以报仇。”
姑娘摇摇头,转头突兀地说:“你收我为徒吧。”
卫榕一怔,未即反应,姑娘铿锵有力的声音已经掷来。
“我要习你的剑法,然后,杀了你,你欠我一条命。”
“好。”
姑娘仍是远远地在山洞里面休憩,小小的一个人,软软的身子,从侧面看多了几分孤独和清冷。
她垂下头时凌乱的发丝坠落,她抬起手整装满头凌乱的珠翠,卫榕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看到篝火下的这道剪影,以及姑娘原本姣好的面容染上几重憔悴。
他闭着眼,心中悔恨不已。
他平白无故地毁掉了一个原本和和美美的家。
暗夜里他又在问自己,他和罪大恶极的朱明哲有什么不同?
*
看着卫榕漆黑又血痕斑驳的眼眶,朝闻道来不及询问,泪水先横流满脸,上前来扯过卫榕的衣袖问原因,卫榕嫌弃地一把将他推开,免得鼻涕蹭到自己身上。
听罢缘由后朝闻道靠在一旁的石板上,叹口气说:“冤有头债有主,她此刻没杀了你便是万幸。”
卫榕不出声,抿着唇想事情。
今晚朝闻道的神色有异,举止也与曾经大相径庭,他的面部狰狞纠结,青色的筋脉虬结在一起,几种复杂狂暴的情绪隐隐将要爆发。
倘若卫榕的眼睛明亮如初,定能发现这些异样,也定能察觉到危险的临近。但他有眼无珠,深陷的眼眶内部有如巨石陨落过,凹陷不平。
变故发生在当天晚上。
篝火还闪着零星的几族火苗,衬出卫榕脸庞细腻如玉,他还在被通缉着,不敢真睡,神思一直留有几丝清明和警惕。
朝闻道屏息凝神,用冰冷的眼神细细研磨卫榕这张他十年来熟悉的脸,而后缓缓的,无声地靠近,如一头猎豹,伺机而动。
他的手摸向怀中一侧,抽出时有一线银光闪过。
手起刀落,掀起一阵微风,朝闻道手中锐利的刀尖横在卫榕脖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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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下第一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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