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芬心里憋闷。
泥神娘娘诞辰是村里的头等大事,大家都去庙里烧香祈福,她却要留在府里看守书房。
连王婶家的傻儿子都能骑他爹脖子上去!
突然一阵风吹过,张惠芬伸手去挡,手帕却吹落在地,她只好骂骂咧咧追过去捡。
“真倒霉催——”
余光瞟见一个影子,张惠芬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了黑夜中,那双熠熠生辉的金瞳,她脑中嗡地一响,眼神顷刻涣散,僵立在原地。
零缓声问:“你叫什么?”
她答道:“张惠芬。”
“寻处藏好,没我吩咐,不得现身。”
张惠芬应声点头,脚步虚浮地隐于夜色。
零收回目光,推门闪身而入,反手阖上。
屋内陈设淡雅,紫檀木书案配着青玉镇纸,墙上挂着一幅梨园春画,滞涩的香气混杂着泥土的腥味,沉沉压在空中。
零径直走向书案,案头册子整齐叠放,多是泥神村一带的账簿,朱砂落款写着“张敏才”。
张敏才,应就是那刀疤男口中的张老爷。
雪霁自识海现身,跃上桌面,爪子轻拨那碟琼叶糕,语带讥诮:“外头饿殍遍野,张府却珍馐满案,莫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
零指着册子的墨迹:“今年村中遭灾,可这五蕴灵草反倒比往年茂盛,张家月月进项丰盈,只增不减。”
她凝神沉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台木纹,忽地触到一处微凸的活板,试探性下按。
“咔擦!”
暗格弹开,靛蓝封皮的册子静卧其中,零伸手取出,是张家的族谱。
她翻过纸页,这才知道,原来村子最初不叫泥神村,而是丰洼村。
彼时气候宜人,水土丰饶,村民以种植瓜果为生,那会张家也只是普通果农,远非今日朱门气象。
转变发生在三百年前,如刀疤男所言,九州大旱,一外乡人捧着泥胎到来,宣称降下神谕,须塑泥成像,才可解灾。村民们轮番尝试,皆败。突有一人言己乃天命所归,十指起落,神像即成,暴雨忽至。
此人正是张家家主,张承平。不久,他种出云梦百香柑,此果表皮色彩斑斓,剥开香气瞬变,食之心旷神怡。自此张家富甲一方,权倾乡里。
张承平在建起“兴隆商会”后离世,仅有一子,却在那年大旱中夭折。奇怪的是,家谱中未留下此子姓名。
继承家业的,是张承平一位远方表亲之子,自幼体弱,养在外村,张承平死后才被接回。他经营有方,张家蒸蒸日上,可惜年未三十便病故。
零扫过族谱后续几页,呼吸一滞,急翻数页,竟无一例外。
雪霁正吃糕点,闻声凑近,瞥了几眼奇道:“这张家尽是些短命鬼吗,怎么当家的都活不过三十岁?”
族谱末行是“张敏才”的生辰八字,零推算其三十岁生辰,还有月余,死期将至。
“三十岁必死,且每位继承人都是旁支,”雪霁嗤笑道,“莫非是泥神的诅咒?”
零摇头道:“若是诅咒,张家焉能世代获利,倒像是……一场交易”
那将她复活之人,是为了揭开真相,还是为引她与泥神相斗?
零抬眼望来,雪霁与她目光一触,了然道:“你要入魂?”
零点了点头。
入魂乃九尾狐族秘术,此术可窥人、妖,神的记忆,身临其境,只需知其姓名、生辰八字,及关联旧物,称之为“魂物”。
泥神尊号即名,诞辰即八字,至于魂物……
雪霁身为狐族前任族长,精于此道,天生对施术对象的魂物有所感应,唯需接触对象本身。虽今非昔比,入泥神之魂亦非难事。
“得见到那泥神,才能解开这些谜团。”
雪霁打了个哈欠:“这不刚好,你替了那玉女当祭品便是。”
“正有此意,不过还得找找有无其他线索。”
零目光落在供台上的泥神小像,略一沉吟,抄起泥神像,往地上一砸。
泥胚四分五裂,一张折笺和一支莲花木簪躺在碎片之上。
雪霁见状挑眉:“神像里藏东西?”
零俯身拾起,展开泛黄信纸,上面写着:盈盈如晤,平今见池莲初绽,恨不能折,终日思之,辗转反侧。
雪霁道:“写给妻子的?平……张家叫平的……”
“张承平。”
零盯着信笺:“他妻子殷盈,族谱上有记载。”
雪霁“哦”了一声:“那他们倒是恩爱。”
零将信折好,捏着那支莲花木簪端详片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屋外陡然响起脚步声,零当即吹灭蜡烛,将几样东西塞入怀中,同时飞快将书房恢复原状。
“惠芬这丫头,跑哪去了……”
雪霁与零对视一眼,零的身形如水般流淌,瞬间化作了张惠芬的模样。
她推开门,门外提着灯笼的粉裙女子骇得后退一步,惊道:“你……你怎的躲在书房里?”
零面不改色:“方才一只狸猫窜进书房,怕它碰坏物件,便进去驱赶。”
粉裙女子狐疑地朝屋内看了几眼,见无异状,才压低声音斥道:“你也是莽撞!老爷最忌旁人进书房……罢了,祭典将启,快去后院准备,迟了可吃罪不起!”
零颔首应声,接过她手中的托盘,转身离去。
跟随雪霁的指引,零穿行于张府,桥廊逶迤相接,灯火映照下恍若仙苑。
行至后院,一声凄厉的叫喊刺破寂静:
“来人啊!深更半夜强掳民女啦!苍天开眼,我一生行善积德、除妖卫道,竟落得如此红颜薄命!”
零循声疾步至屋前,一把拉开门扉,里头那人正埋头向外冲撞,她侧身避开,来人收势不及,“砰”地摔趴在地,激起尘土飞扬。
“咳咳咳——”
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少女呛咳了几声,待看清零的面容,她明显一愣,随即警惕道:“你身上有灵力。”
零倚着墙,目光落在她身上:“你就是被选中的玉女?”
少女眉头紧蹙:“仙门中人?还是寻迹者?”
零听着“寻迹者”这陌生词,虽感好奇,却不能动用瞳术,雪霁的灵力被这具凡胎所缚,若施术者修低于对方,易遭反噬。
远远传来唢呐的吹奏声,迎神队伍就快到了,零抄起角落的镰刀,踱近几步。
少女慌忙道:“我乃九霄宫亲传弟子梅听雪,我师姐可是庆华仙尊座下楚蝉!你若动我,她定不饶你!”
梅听雪正拼命挣扎,腕间忽地一松,身上绳子被尽数割断。
她愕然回头,看鬼般盯着零:“你……”
零扣住梅听雪推进里间,挑开她的衣带:“我代你为祭品,时间紧迫,此女名张惠芬,我即刻化你为她的形貌。”
梅听雪惊疑不定:“你究竟是……”
“玄青宗弟子,”零手上动作不停,“化形术只能撑一个时辰,你找机会脱身,速去寻你师姐来。”
梅听雪闻言瞪圆了眼,脚步声迫近,她只得褪下衣衫。
零轻念口诀,二人容貌接连变幻。
“砰——”
大门被猛地推开,黑压压一群人堵在门口,领头那妇人眉梢倒竖,正是之前囚禁她的范嫂。
“好你个张惠芬,竟敢躲在这儿偷懒!”
范嫂一个箭步上前,揪住梅听雪的耳朵用力一拧,回头尖声呵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玉女’抬出去!”
零抬头与梅听雪目光飞快一碰,旋即垂首敛目,任由村民松绑,粗鲁地架走。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浓雾,梨树在雾中隐现,不远处,一顶华丽的轿撵停着,黑暗中望去,宛若巨兽张开的獠牙。
后背被人猛力一推,零踉跄着跌进轿内,额头磕到雕花木棱,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一块红布当头罩落,隔绝了视线,轿帘外传来范嫂尖细的拖腔:“吉时到,迎玉女,起轿——!”
轿撵摇晃着被抬起,金铃碰撞叮当作响,在寂静的夜晚衬着凄凉的唢呐声,诡异而又阴森。
轿内,零已恢复原貌,雪霁的灵力只够勉强维持梅听雪一个时辰的化形术 ,无法再替她掩饰,所幸盖头遮挡了脸。
此刻,她与雪霁在识海中复盘。
[我游历三千世界那会儿,遇到过一尊破损泥像,邪气乘隙而入,经年累月,竟化作魔胎,]雪霁扬了扬尾巴,[它趁旅人于破庙歇息时害人性命,偏撞上我,便顺手除了。]
零道:[泥胎塑像时应是发生了什么,又或是这捧泥胎本就是魔物。]
雪霁声音压低:[这金童玉女的祭祀,更像是定期给泥神供食。]
[你现在能感受到泥神的魂物吗?]
[干扰太多,辨不清具体方位,]雪霁摇了摇头,[得再靠近些才行。]
“伏惟泥神娘娘鉴纳,金童玉女,奉仪下轿——!”
范嫂的声音打断了她们,有人掀开轿帘,搀她下轿,零裹紧了衣服,冰冷的雨落在脖颈上,带起一片寒栗。
忽近忽远的童谣声飘来:
小囡囡,落河灯。
灯飘远,影昏昏。
泥娘娘,伸手捞。
捞起灯,也捞囡。
周遭人声鼎沸,大家仿佛都沉浸在泥神诞辰的喧腾中。
“金童玉女携手侍庙前,泥神香火永世绵——!”
丝丝清甜的梨香钻入鼻腔,零未及回神,手已被迫与另一个人牵在一起,那人指腹带着薄茧,摩挲间生出些许痒意。
腰间被拴上了红绸,与身旁的人缠在一起,那人只到她的肩膀,似乎还是个孩子。
“娘娘允,开庙门,迎万世永昌——!”
大雨哗啦砸落,零感觉牵着的手在抖,她握紧了那冰凉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唢呐声响,庙门洞开,腐朽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雪霁语气凝重:[里面的东西邪门得很,怕是吸饱了怨念。]
零抿唇:[未成大妖,但也不远了。]
她呼出一口浊气,抬脚迈过门槛,一种近乎是恶心的窥探感,如冰冷的蛇信,顺着骨髓钻爬。
范嫂谄媚的声音紧跟着从身后响起:“二老爷,劳您请示娘娘。”
零闻言蹙眉。她明明只感受到身旁‘金童’的活气,这泥神庙中再无其他生人。
“辛苦了范嫂。”
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零偏头细听,大致方位应是正前方,她不动声色地撩开盖头。
殿内烛光昏黄,青袍男人背对他们,身形削瘦,正朝神台跪拜。
台上供着莲花,那尊彩绘斑驳的泥像端坐中央,面容在摇曳的光影中模糊不清。
零问雪霁:[找到确切魂物了吗?]
雪霁回应:[那尊泥神像气息最古怪,感应极强,但又混杂不明……]
[姑且试试。]
恰在此时,殿外脚步声急响,一人跑到张敏才边,耳语数句,张敏才身形微震,二人迅速转身离去。
大殿瞬间死寂,零快步掠至神台前,红绸相连的孩子被她带得踉跄往前扑,他惊道:“你——”
“青丘魂引,照汝心境,”零咬破手指,血珠飞溅,在案台上写下泥神的尊号和诞辰八字,“溯往如临,唯魂物凭!”
“沙……沙……”
狂风呼啸着灌入大殿,银铃乱撞,油灯的火苗疯狂乱舞,将满室映得鬼影幢幢。
[不对!快停,这神像有问题!]
雪霁在识海内大喊,零瞳孔骤缩,那以血写就的魂咒正在逐渐消散。
姓名、八字、魂物……全错!
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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