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乎乎地抱着睡了一夜,我刚迷糊着睁开眼,低头往我怀里瞧,就看到一双水亮亮的眼睛。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抬头盯着我看了多久。
“早上好,”我打了个哈欠,摸了把这小崽子挺天真的小笑脸,声音尾拉着沙沙的懒调,“怎么不多睡会儿……”
“被你玦哥帅醒了?”我闭上眼搂着他含混不清地猜问。
怀里的他咯咯笑了两声,紧贴着我腻歪,搂搂我,又抬起小手摸我脸、掀我眼皮。
精神状态好多了,我刚看他脸也没昨天红了,就是稍微有点儿咳嗽。
两只软乎乎的小手在我脸上作弄来作弄去,我本来懒得搭理他,想抓紧时间再眯两分钟,但怀里这小家伙一点儿也不老实。
“哎疼了啊,”我猛地睁开眼说:“别扯!”
感官还没发展成熟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施加在别人身上的力道有多大。
我气势十足地翻了个身,两只手撑在这小崽子平躺着的身体两侧,扣住他的手,低头就惩罚般往他肚子上拱、往他脖子上轻轻咬。
他边笑边挣扎,我追着他耳朵一个劲儿臊他:“小坏东西是不是不难受了?嗯?是不是?舒坦了就开始闹人了?这么坏呢?你说,你坏不坏?坏不坏?”
“扭得挺欢。”
“欠的,接你玦哥两招!”
“……”
俩人在床上闹了一大通,滚来滚去,笑着玩到隔壁家公鸡都开始打鸣上班了才停下。
呼吸声不稳,我们抱在一起缓了几分钟。
很快,我坐起来,先给他穿齐整衣服,才随便在背心外面套了件宽松的卫衣下床。
刚在地上穿好鞋站直,知道这小崽子什么德行的我就朝他伸出一只手,挺嫌弃地勾勾手,“来吧。”
他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好像被巨大的惊喜砸中,抓着我的胳膊毫不犹豫地跳进我怀里。
我单手稳稳接住他,脚甚至没有因为这股热情的冲击力往后移动哪怕一毫米。
就这样,我抱着他,边陪他玩儿,边用一只手做了饭、冲了奶、喂了药、打扫了厨房、收拾了主卧,拎着放钱的抽屉,坐到了客厅的老沙发上。
一坐下,左臂弯里的这小崽子就顺势岔开两条腿,夹着我的腰,面对面坐我胯上,将头靠在我胸膛。
我摸了摸他的头,怕客厅太冷,也怕他乱动,穿上外套,又把他拉进我衣服拉链里裹好封印住,兀自数起了抽屉里剩下的钱。
不到八百。
照以前,这点儿钱我花着跟往外甩仨瓜俩枣似的,但现在,经历了老谢的**和接连几场台风的天灾,它们是我仅剩的、全部的身家了。
一旦花光,如果没有新的收入进账,我就没饭吃了。
作为一个未成年人,我当然可以不用为了生计发愁,就像前几天赵德仁劝我所说的那样,我可以继续读书,他们会资助我完成余下七年半的学业。
——半年初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学。
读书很好,老谢和我老妈总说,读书意味着更广阔的人生和更多的选择,但于现在的我而言,却是带着镣铐的自由。
这意味着我不能放开手脚去寻找我老妈,这意味着我将成为他人的附庸,这意味着我将背负一生也甩不掉的恩情。
但不读书去赚钱呢?
我抬头望向并没有人的主卧。
他们会失望吗?
我这人对这世界总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上学为何物。
早上被拉到学校,茫然累了就睡觉,睡醒了继续茫然,最后不明所以地被我老妈再接回家。
保姆一边给我喂饭,我一边感慨这世界真莫名其妙。
一群人要被关在一个盒子里傻乎乎地一起念“鹅鹅鹅”。
后来,被认为是“四肢发达但头脑过于简单”的我长大了一点,明白了学习是要干什么,但我依然仅凭兴趣待之。
尽管有人因为我的特长、外貌或家庭心生嫉妒,从而在学习这方面羞辱我,但我从不在意。
我不需要去和其他人争抢,通过取得优异的成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不用证明,只要我呼吸,我身边被我爱着的所有人就会爱我。
转折来自一个偶然的契机。
临近新年,我老妈去给全家人祈福,我在红纸上瞥到了她对我的祝愿:
“希望我儿子学业有成,可以站在人生的高处,举杯俯瞰世界的繁华。”
这句话给了我极大的触动。
从小到大,在这个世界上,两个人塑造了我。
父亲给我以刚强,母亲予我以柔软,在老谢的皮带下,我的男子气概虽然很重,但托我老妈的福,我也愿意为爱不顾一切。
班一、级一、市一、省联一、中原六省联一……
我从此一路霸榜光荣榜首,拿遍鲜花与掌声。
如果我戛然而止在这里,他们会对我感到失望吗?
如果我永远也实现不了那联祝词……
寒风扑打窗子,窗外飞雪依旧,冬天是忧郁的蓝色调。
我没办法立刻答复赵德仁。
怀里的小崽子动来动去,本来趴在我外套和卫衣中间,这会儿都吭哧吭哧钻我背心里了。
也不嫌闷,耳朵毫无阻隔地贴在我心脏上听我不急不缓的心跳声,小手在我腹部的肌肉上抵着。
我扯了扯领口。
给他换点新鲜空气。
可能是视野从上面变亮了,他抬头,薅着我的皮肉,从我领子里猛地钻了出来,还吓我,喊:“呼~!”
似乎是觉得好玩又神奇,这小崽子兴奋地咯咯笑起来。
“……傻子。”我笑说。
我俩头在同一个衣领里一上一下对看了好一会儿。
突然,我说:“你快走了你知道吗?”
他咿咿呀呀着往上钻。
领子没这么大,这小崽子一股莽劲儿,把我勒得差点过气儿。
“别动。”从上面实在出不来,我把他从下面掏出来,重新放到我卫衣和外套之间。
他蹬着我的衣服往上爬,搂着我的脖子,学我昨天的样子,亲吻我的鼻尖。
软软的、热的、充满喜爱的。
我抬手固定住他的脸。
我们俩看着彼此,同样黑色的眼睛像幽深的磁铁吸在一起。
我说:“你要走了你知道吗?”
“……”
“你想走吗?”
“……”
不知道是想说服谁,我张张嘴,说:“我恨你,我不可能养你。”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说:“但你叫声哥——”
我用大拇指轻柔地摸摸他的脸,“叫声哥,哥再偏心你一回。”
一整个下午,我教了他很多遍,可他还是发不出这个音,但……
我仍然偏心了他。
我把客厅桌子上的钱拿起来,抽出一百留给自己,什么时候花完什么时候做关于人生的决定,剩下的全部则一分为二。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带着这小崽子,陆陆续续将这两份钱花光了。
一份给老谢,我在大门边儿上的储物室给他做了个灵台;一份给这小崽子,吃的、喝的、用的、新衣服、新鞋,我能想到的,都给他买了。
他很快乐。
我们时常打闹,独属于孩子的干净空灵的笑声经常在房子里响起,惊走平房上短暂停留的飞鸟,为这萧瑟的凛冬带来温暖的生机。
我也很快乐。
只不过这快乐没那么纯粹。
不到一周,赵德仁找到我,说他终于找到了一家符合条件的养父母。
“是吗?”我眼神很平静,笑说:“那太好了。”
终于搞定一个麻烦,赵德仁很开心,他向我简单介绍过那个家庭后,告诉我:“这家人明天来接他。”
来接李诚的儿子。
我一征,随即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赵德仁默了两秒,“沉玦,你干妈好久没见你了,总念叨你,今天来家吃饭吗?”
我没什么劲儿地说:“改天吧,今天日子特殊。”
老谢头七。
赵德仁这才意识到什么,又惊又愧疚,摸摸我的头,“对不起,沉玦,需要干爹陪你吗?不然我再叫……”
我拒绝了。
此时天都快黑了,我拒绝了一天的人,不差这一个了。
骨灰盒在正式放到灵台前,我把它拿出来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我还是坐在那个老沙发上。
开了几瓶酒,我给老谢满上一杯,自己抱着几个瓶子就开始喝。
“来没来,起码得回来看我一眼吧……”
我看了看纹丝未动的酒杯。
“知道你大老爷们嫌臊,每回抽我,后半夜都悔得睡不着,跑我屋里给我偷着道歉。”
“手毛的,摸我还压我伤口上,也亏我能忍。”
“这会儿反正我伤口都结痂了,也看不着你了,来呗……”
酒杯还是原样。
“对不…起……”
“对不起老谢,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找不到老妈了,我承诺给你的我没有做到,老谢,对不起,你好吃好喝养了我十五年,到头来,我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本事给你,老谢,你骂我吧,抽我也受着……”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声音吵醒了刚刚已经睡着的小孩。
他从主卧出来,担忧地走着爬着来到我身边,拽着我的衣服进到我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我。
眼泪一瞬间决堤。
滚烫的眼泪淌到这小崽子脸上,滑到他脖颈,流到他身上。
和他一样。
我的眼泪也是无声的。
哽出声时只会更重更重地把牙关咬紧,仿佛这样就无事发生了。
其实并不是这样。
我真的太难受了。
软乎乎的小手又一次在我脸上作弄了起来。
这一次,是帮我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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