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帐子里——!”
我离大老远看到码头上站着个朝我张望的小孩儿,刷一下从船尾站起来,放慢船速,准备靠岸,喊道:“谢存,你给我老实回帐子里——!”
日头快要升起来,海边儿的太阳毒,我这几年费了不少心思给这小孩儿养得又白又嫩的,他要是敢给我晒伤晒黑,少不了挨我一顿。
海浪一波一波击打码头的侧壁。
在澎湃清爽的水声中,谢存朝着大海一动不动,稚气未脱的五官还没完全长开,眉目却早早挂上了不属于同龄人的执拗和坚毅。
我承认,在无数个晨光熹微、出海归来的途中,我最期待的,就是隔着雾气,找那个小小的身影。
海太大了,沉静,孤寂,船永远是漂浮不定的,我渴望一个确定的锚点。
这个点,就是谢存。
——只要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隔着几百甚至上千米传上岸,这小家伙就会像灯塔一样站在接船的位置上,注视着平静的海面,一言不发,长而久地等待我的回归。
然而,话是这么说,有时候我也是真舍不得。
天气好的时候站站不就行了?
下雨站、下雪站、刮大风站、太阳毒的时候也站……
真当自己铁做的啊?
怎么说都不改,他太倔,就要接我,去年秋天,还因此差点儿被浪卷进海里,给我气得当场发疯,船还没靠岸,我把上衣一扒,纵身跳进海里,一口气儿也没换,游了好几百米,直冲到岸边,举着手去接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最后他没掉下来,自己站稳了,看我在水里张着手,竟然弯了弯他那小膝盖,握着拳头,蓄力还想往下蹦,给我气的差点儿沉海里!
“玦哥!”站在吊机下的伙计大东抓着吊机摇控杆儿,喜气洋洋地冲我喊:“终于回来了,接勾儿!”
沿着十几米吊顶往下垂的吊勾儿在他的操控下,正摇晃着往下降,朝我的方向来。
“来了!”我应着他,抓稳硕大厚重的铁吊勾儿,扭头对岸上的谢存说:“宝贝儿,乖,往帐子里去,别被砸着。”
等会儿装海苗的笼子会被挂到吊勾儿上,在大东的操作下,被从船舱吊上岸。
他小小一个,长得还没笼子高,再加上吊物很容易在虚空中乱晃,无论是剐蹭他,还是撞倒他,都是发生概率很大的事儿。
“哥,”谢存听了我的话,半点儿没动,反而朝我张开双臂,很执着地叫:“哥!”
一早上没见着我,要抱呢。
又不听话了。
我看他几秒,扭头对船头笑嘻嘻的小东说:“你来吧,我上去收拾收拾这小崽子。”
大东和小东是一对干活挺利索的双胞胎兄弟。
跟我一样,在我干爹赵德仁这儿工作。
小东原本跟没骨头似的躺在船头看热闹,听到我的话,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喊:“是的,长官!”
同时,敬了个礼,膝盖一弯,垂直跳进船舱,伸手拢了拢我放开的笼头。
海笼都是单体的,为了方便,我把它们以每五个为单位系起来并在笼头儿上打了个结,这结能直接挂吊机勾儿上,很利于装卸。
我懒得再去调整船的位置和离岸的距离,直接抓着大吊勾儿,脚底在船上借力一蹬,紧实的肌肉和腰腹核心同时发力,单臂荡跳到岸上。
“漂亮!”小东看着我帅气的操作,当场吹了个响亮无比的口哨。
这还不算完,他扭头,盯着我们家小孩儿,浮夸地说:“哎呀,玦哥太帅了!真喜欢玦哥啊!看看我们家玦哥这脸!这身材!把这防水连体工装裤穿得跟要上T台走秀似的,满满的男人味儿,真把人迷……”
“行了,”我打断小东,乐着说他:“欠的。”
“都别逗我们家小孩儿,气性大,我都不敢惹。”
大东也跟着刺他:“哑巴亏还没吃够?”
他睖他亲弟弟一眼,“你多大了?幼不幼稚?老爱招这小崽子干什么?小心这小家伙背地里还鬼你。”
似乎是想到被谢存坑惨了的那几次经历,小东来劲了,边干活儿边坏心眼儿地跟我说:“玦哥,你回回都说要收拾这小孩儿,怎么就光听个响儿,你到底行不行啊?”
男人是不能被质疑行还是不行的。
我说:“这就让你掌掌眼!”
揪下一只手套,我露出干净的手掌,一把拎起马上要对小东生气的谢存,回头,对小东眨眨眼说:“收拾完他我再来收拾收拾你。”
小东哀嚎一声,和大东默契配合起来,干活儿速度挺快,边干边浮夸地喊:不要啊~不要这样对臣妾~
傻了吧唧的。
小孩儿长得快,这些年谢存越长越高,体重也直往上窜,但我毕竟也干了几年体力活儿,手劲儿也越来越大,因此,拎他还跟从前一样,像拎塑料袋。
我把他直直地拎起来。
等走到专门属于我的黑色遮阳网搭成的小帐子下,才将他直直地放下。
谢存早就习惯被我这么地了,一点儿也不挣扎,四肢放松,跟个精致的小假娃娃似的。
“哥。”落地了,他仰头叫我。
我怕他脖子难受,干脆单膝跪在他身前,伸出手,把拳头抵在他的小胸口上,制止住他正往前来的动作,惩罚道:“今天没有抱。”
“哥!”他抱住我的手,想推开,想离我更近更近。
“我说过,谢存,码头没有栅栏,你不可以靠得这么近,并且,天气不好的时候,你也不可以站过去等我。”
“哥……”他自知理亏,低头讨好地亲亲我的拳头,想靠撒娇蒙混过关。
“忘记上回哥怎么跟你说的了?”我擦擦他额头的薄汗,脱下另一只手套,用两只手把着他左右两个肩膀,对他说:“你不想跟别的任何人说话,可以,但你不能把这套也用在哥身上。”
“谢存,你不能一辈子只会叫哥,只会说这一个字。”
当初因为我的原因,让这小崽子声带受损了,我一直以来都特别愧疚,因此,是把这事儿当头等大事来办的,给他花了很多钱,治了很久。
可一岁两岁不会说话还能说发育慢,三岁四岁五岁了都还不会说,我就有点儿急了。
我以为是没治好,带着他到处检查,最后,有个医生实在受不了了,给了我一张儿童心理科医生的名片。
——谢存不是不能说话,他是不想说话。
至于为什么不想说话,一半儿怨我,一半儿怨他妈。
我太溺爱他了。
我和他一起生活,足够了解他,他只需要叫“哥”,他想要的一切都会被我满足,因此,他没必要多余去说其他东西。
其次,他妈当年也不知道对他做了什么,谢存对除了我以外的人,存在着近乎残忍和恐怖的冷漠。
如果一个人和我没有任何交集,谢存就会忽略掉这个人,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没有人会和“不存在”的人说话,谢存也是。
“你想从哥这里得到什么,你需要告诉哥,谢存,你告诉哥,哥才能明白,”我耐心地一点点教他:“告诉哥,你想要什么?”
他用他的一双大眼看我。
“你可以做到。”我摸摸他的脸鼓励他。
我已经训练他很久很久了。
真能称得上不厌其烦了。
等了好一会儿,谢存按住我放在他脸上的手,用头主动在我手心里蹭了蹭,看着我,磕磕巴巴地说:“……抱。”
我问:“谁抱?”
“哥……抱……”他说。
我又问:“哥抱谁?”
“我!”谢存说:“要哥抱我……抱我!”
我身上穿的防水连体工装裤是专门用于下水作业的,颜色跟土差不多,样式比较像工装背带裤,解法也一样。
上面被淅淅沥沥滴水的海笼蹭过,有水也有泥,我一手按着谢存,一手抬起来,单手解开了裤子上的卡扣。
谢存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他熟这个动作。
他甚至比我还熟这个动作代表了什么。
下水裤的上半部分没有卡扣的连接,自动滑下去,堆到我胯上,露出里面干燥的上衣,我松开手,跪得发麻的身体差点儿没被谢存热情的动作撞倒。
“想……你……”谢存抱我抱得很紧,这次也不用我问了,自己一个人慢慢对我说:“想哥哥……我……谢存想哥哥……哥哥谢沉玦。”
“喜欢哥哥。”
人活着需要一些瞬间。
这就是我的瞬间。
我夸谢存很棒,我夸谢存学得好,我夸谢存很乖,但我也是奖罚分明的——
“刚刚这个抱是奖励你主动开口表达的,谢存,你本来能得到两个拥抱。”
“那个拥抱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你做什么事都要承担后果,你不能把两件事混起来,我奖励你这个,不代表那件事是可以被原谅的,是可以被你不当一回事儿的。”
“明白吗?”
这小崽子从小就“通人性”、机灵,我知道他能听懂。
果然,他有点儿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
“谢存,没必要管的我很少管你,”我还是忍不住和他强调:“离水近,不可以,天气不好,不可以。”
“玦哥——!”还没收拾完小孩儿,那边儿的小东喊我:“苗上岸了,船也拴好了,你得来了!”
“行,”我说:“马上来!”
也没必要强求一个小孩儿一下接受这么多,我往回退退,从兜里掏出一根奶味儿的棒棒糖,重新扣上下水裤的卡扣,把糖拆开递给谢存:“高兴点儿,宝贝儿,哥要去忙了,你接下来都听话,下午哥带你钓螃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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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讲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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