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佳的父亲谢尔盖是个将军，二十多年前挂满勋章和荣耀回到卡尔斯城。卡佳的母亲安娜是位农家女性，美丽而纯真。这是一桩不相称的婚姻。
在不了解谢尔盖的身份之时，安娜为他亲切地指路。她那时在做农活，背着满筐的苹果。她说您拿着，给您一颗苹果！她那天给出苹果的原因是心里快乐，而快乐是由于马上要离开乡村去城里做工，过上梦寐以求的新鲜生活，并且是在她心上人和邻家一同长大的女友的陪伴之下！然而谢尔盖将军对她倾心了。
他把苹果当作定情信物保存在家里的古董架上，直到发烂了也舍不得丢掉。在他的脑海中，没有安娜的存在，只有他渴望征服的爱情的领地。实际上，还没到苹果发烂的那天他就快马奔到安娜的家里。他乘着三驾马车，身穿别满勋章的将军的服饰，威严地接受马夫的俯首，以看起来与爱情无关的威势进到安娜的家里，令安娜的父母惶恐不已。听说了求亲的来意之后，安娜的父母则是又惊又喜，将早已获悉的安娜的情事抛诸脑后，拍手说这是上帝赐给他们家的恩典。然而安娜看到这景只是摔掉了手中的苹果筐，她对父母哭着说这是你们和那个外来人的合谋，要把我贩卖出去！然而她还是嫁给了谢尔盖。谢尔盖将军低调行事，但消息还是传遍了卡尔斯城。安娜从此从种苹果的安娜变成了谢尔盖将军夫人——她连自己的名字也失去了。权威是她的衣服，而她的本名、她本人的过去和现在，全部无足轻重了。
过去每时每分都在欢笑的安娜变得沉默寡言。她学会了恨。她恨父母对她的支配，像移交物品所有权一样地命令她委身于勋章和金币，甚至打从心底觉得这样对她更好；更恨与此同时父母还“爱她”，将她快乐地抚养长大，即便在今天也时刻愿意为她去死。对她的父母来说这两件事并不相悖，但对安娜来说并非如此。于是她的恨覆盖着爱，迫使她一并斩断。
她当然也恨谢尔盖，她回想求亲那天谢尔盖一本正经的脸和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满身勋章只觉得他愚蠢至极、可恨至极。他对她的家人摆出的谦恭态度在她看来只是一种虚伪，这份自如的谦恭下反而恰恰是傲慢：他自知此行势在必得，他才是那个筹码满握的人。然而这个人自认为真的爱上了安娜，而且愚蠢到认为那种傲慢是理所当然——毕竟他为了爱情“自我牺牲”了许多。
他听从安娜的意愿不办婚礼，听从安娜的意愿厚礼村子，甚至当安娜嘲讽地对他说我要您放弃将军的身份和我去种苹果，他也郑重其事地回答道：只要您要我这么做，您就是我的旗帜，我是您的子弹，您的枪口指向哪里，我就向哪飞射。他竟然不害臊地这么对她空口许诺，他心底知道安娜不会这么要求。他的话里还隐含着一层含义：这个人是战场上下来的，他连形容爱意也要虚设一场战争。他是个将军！他是个将军！安娜忿恨地想：即便他爱我，他能够毫不犹豫地为我舍弃自己的性命，这一切都建立在他才是掌控者的基础之上，他知道“农家女安娜”势在必得！他可是谢尔盖将军！这句话在安娜头顶盘旋。
她那么恨，她爱的只是邻居家放羊的儿子马丁。她喜欢躺在羊身上，而他坐在她的旁边，在她脸上放了枚巨大的树叶。过去天真的美好在现在一并转化成了对另一个人的恨。谢尔盖家拥有那么大的房屋，那么奢华的内饰，那么美丽的花园，很难说安娜从前没有幻想过自己拥有它时的快乐；然而当这些东西和“谢尔盖”的名字一同降临到她身上，她并不觉得这是属于她的，每看一眼都觉得是在她的脊骨上刮肉。
安娜很快生下了卡佳，那时她自己也还只是个孩子。安娜无法爱她的女儿。卡佳长着和父亲一样柔顺发亮的棕色头发，眼睛也像父亲一样湛蓝。安娜看着卡佳的脸对自己默祷：这个孩子无罪，她可是自己怀胎十个月才生下的；可她仍然无法爱她。有时她看着卡佳，像看一块从自己身上切除的肿瘤，感到陌生和恐惧。
谢尔盖想通过对卡佳的好来讨好安娜，而安娜无动于衷，只是冷漠、倨傲地看着做父亲的对女儿的亲昵。久而久之，谢尔盖对卡佳的也变得冷淡了。尽管他“并不爱”卡佳，但他心底暗暗对安娜对卡佳的冷淡而愤怒。他潜意识中想用卡佳牵绊安娜的愿望破碎了。不过，当他站着俯视婴儿床里的卡佳，却有种胜利者的快感：不论如何，安娜产下了冠着他姓氏的孩子……所以他赢了。
谢尔盖所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意知道）的是，安娜已经暗暗决定了：她要离开。她和马丁暗中定下了计划要离开卡尔斯城，她再也不回来了。这个她曾经抱有怀想的城市，现在变成了灰色的。不光要离开卡尔斯城，她也再不会回到养育她的农场。她已经仁至义尽了，谁也不能在她身上索取更多。
在决定了这一点之后，她开始觉得卡佳很可怜，这年卡佳六岁。
她对卡佳动了恻隐之心，但从未想过要带她一起离开：应当说她的恻隐之心正是由于她必然要离开。往后她可以与谢尔盖将军、谢尔盖将军的女儿、谢尔盖家的别墅和花园永别，所以此刻她能稍微对她怀有一些爱意了——因为她已经不对她造成威胁了！
卡佳六岁生日之后安娜离开了。那天晚上大雪纷纷，安娜第一次也最后一次捧起卡佳的小脸疯狂地吻了又吻。她唤宝贝卡佳，小小的卡佳，然而她的眼泪里不无欣喜。卡佳顺从接受着安娜雨点一般落下的吻，隐约觉察到了将要发生什么。她天然地明白一个从不亲近的人忽然的亲昵意味着什么，她也明白妈妈眼神中的欢快不是因为她，而且恰恰相反，是她终于能够离开她。她模糊地意识到妈妈疯狂地吻她叫她原谅她并不是出于对她的爱：在安娜映着自己的眼中，她谁也没看见。可是六岁的卡佳除了记住这短短一刻类似于爱的吻，还能做什么呢？她再也不能忘记了。
那天安娜说：卡佳，求你原谅妈妈，我决定要活着了，所以我必须得……安娜的眼泪随着雨点的吻一次次沾湿卡佳的脸，她的眼泪和笑容都是发自内心的，因此卡佳——我们天真的天使多么渴望妈妈的认同和注视——对安娜说：妈妈，我为你高兴。
这句话是安娜这一段生活的休止符。然而卡佳呢？卡佳呢？谁来为她画上休止符呢？
卡佳并不敢经常回忆安娜，但这个夜晚所发生的事已经作为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融进了卡佳的心底，令她不论看什么都带着那天晚上烛火的颜色。
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卡佳是怎么长大的。谢尔盖将军在乎的是从安娜身上切割下的谢尔盖的名字；外人更不得而知了，他们看着谢尔盖家的大宅子怎么会想里面的人过得好不好——那当然是好得可恨了。他们说安娜是个幸运儿；即便经常做客的亲朋也不会注意到卡佳过得怎么样。从外界看来一切井井有条，安娜履行了“母亲”的责任，照料卡佳长大、为她读睡前故事、为她请家教；然而安娜做这些事时不怀有对卡佳的爱心，她喂卡佳吃饭和给苹果施肥是一样的……不，也许对卡佳的爱还比不上对苹果树的。这是她的工作，她这么做来赚取生存在谢尔盖家的资源。卡佳当然明白，即便面对面，妈妈的眼神也不落在自己的身上，妈妈不苟言笑。
于是卡佳长成了一个怪孩子。在这个家里她衣食无忧，可是却没有爱的浇灌。还很小的时候她就有了自己的主见，或者说对自己的掌控达到了偏执的地步，为此不惜发生争端。也许她心底觉得父亲、母亲对她有所亏欠，朦胧的恨意直到父亲续弦才终于猛烈地翻涌了起来。
谢尔盖早该知道了安娜要离开。六年的挽留里有威逼利诱也有苦苦哀求，他和安娜对话时如履薄冰。谢尔盖最大的罪孽就是傲慢，以致认为自己的权利是理所应当。当安娜撼动了他心里的权威，让他认识到自己不能掌控女人的爱情，他感到的是害怕，继而又有愤慨。他想过抓出安娜的情夫像宰杀一只鸡一样地杀了他，但他想到安娜可能的反应他又害怕了：他最难承受的就是安娜对他的憎恨。他“放走了”安娜，他放弃了。安娜离开的那晚他在指挥部的小隔间里双手绞着，回想第一次遇见安娜那天，安娜递给他的苹果。雪把安娜带走了。回家时仆人扑到他的面前哭着说夫人走了，他却如释重负。当他预想的事情成真，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对自己准确的预判的满意，继而想到他不用再向某个女人低眉顺眼了；此外也不用对某个人怀着“不体面”的嫉妒，他可以使自己的心安宁下来了。他的罪孽多少减少了一分。他的心底有渴望平和的本性，而恨意来得要晚一些。
那么卡佳是如何生活的？卡佳太小就明白了恐惧和失望，也因此太早学会了用恨来解决心上的伤疤。她秉持着孩子的敏感，不自觉地模仿着安娜对待谢尔盖的方式：安娜是她的权威，谢尔盖的罪过是无法弥补的。她唯独无法憎恨安娜，然而她却硬要自己相信这一点：她恨安娜，恨之入骨。她经历过一段沉默、乖僻的时期，对父亲虚伪的殷勤或借用权力的威吓充耳不闻，也不去想母亲的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没有拥有过母亲。她竭力让自己变成一个阴沉、带刺的怪胎，以此来报复。
后来她心里有了一个计划，而这是母亲最后教会她的东西：她要离开这里。
她也要离开，离开谢尔盖家的大房子，离开卡尔斯城。她要过自己的生活，完完全全地掌控所有。为了能离开这里并生活得“相当不错”，她刻苦地读书，也早早学会了各种生活的技能。一切都是为了——彻底离开！她和母亲走了一样的道路。为了有天能够离开让她心碎的泥沼，为了离开童年的苦楚。她为自己预设了一种离别和断裂，于是她能够微笑地扬起头来做那个“谢尔盖家的大小姐”！她像忽然变了个人，她会看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地挽起父亲的胳膊一同去剧院，也会和继母喝下午茶，教一半血缘的弟弟拉丁文的读音。谢尔盖也对她的变化感到诧异，然而卡佳只是出于与安娜最后的吻相同的理由：因为即将离开，所以能够宽恕当下，自己则成为生活的旁观者。她觉得生活变得更轻松了，与之相伴的是对未来计划的狂热执着，她竭力排除任何可能干扰计划的因子——因为她已经为此押上了全部的赌注。
卡佳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是个标准的美人，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和她的母亲安娜的五官极为相似，但比安娜当年少一分天真和亲切的神态，而多出灼人的高傲和不经意间流露的阴郁。她在维瓦尔的高等女子学校念书。这里被认为是不合传统的女人的聚集地。她计划在毕业后彻底离开，至于去哪里，做什么，怎么生活——总之是要闯出她自己的一番事业。
这就是遇见瓦拉之前的卡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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