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离校后,幼儿园开始了为期三天的年终大扫除,我比平时提前两个小时到教室,然后一直不停地忙,只在吃午饭时休息了四十五分钟,腰都快累断了,感觉这可比平时带孩子辛苦多了。
相较于身体的劳累,更难受的是心累,一进教室就看见三个老师有说有笑,你一言我一语亲热得简直比亲姐妹还要亲,却集体对我不理不睬,我只得埋头做事,有机会还要努力插上一两句话,以免让她们觉得我是在“自绝于群众”,平常教室里有天真可爱的孩子做缓冲还没觉得这么难受,可现在只有几个老师全天候面对面,那种尴尬连躲都躲不掉。
不过尅拉虽然脸上笑得稀巴烂,却不时暗戳戳搞小动作拆玛丽安的台,只见她笑着问玛丽安:“你介不介意我完成小火车的拼装?”小火车原本是玛丽安做了一半的,可是既然尅拉提出来了玛丽安也不好说介意,尅拉就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做了半天手工活。
做完她又提议把儿童厨房挪到玛丽安原本打算放水桌的地方,玛丽安反问:“那水桌放哪里?”
尅拉满脸堆笑地说:“水桌放在原来厨房的地方,只是试一下,如果不合适可以再换回来。”然后说干就干地把厨房挪了过去,又把所有厨具也一并塞到厨房里。
既成事实,当然不会有人再去挪动,恰逢沙文进来视察工作,不明就里地称赞了一番教室里的变化为尅拉背了书,林奈趁机表示支持,玛丽安更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当时以为尅拉只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若干年后回想这一幕,调换厨房和水桌的位置并没有明显的必要,出于对玛丽安意见的尊重也从来没人会提出这么做,新来的尅拉却策略性地坚持要达到目的,这何尝不是一种隐蔽的试探底线和争夺决定权的手法?看来这个尅拉虽然年纪轻轻却天生是个操纵人心和玩弄权术的高手,沙文特别欣赏偏爱她说不定正是因为在尅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教室里的形势渐渐发生变化,玛丽安也被孤立出去,埋头自己干活,林奈和尅拉的对话亦不再像早上那么密,只是尅拉的能量实在太大,一直表现得十分活跃。
玛丽安下班后尅拉和林奈继续亲热地聊着天,林奈抱怨玛丽安不让她动图书,然后两个人商量要给所有的书编一个目录,林奈大声说:“我们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让别人听见!”那架势仿佛她和尅拉已经形成了牢不可破、勇敢抗争的同盟。
我心道:“林奈你可长点心吧,别看现在你和尅拉互相利用如胶似漆,利益的结盟说散就散,等哪天尅拉彻底斗倒玛丽安和我,你就会是她的下一个目标。”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是非之人的地方四个人也能唱《三国》,现在教室里的形势就像一出大戏,原以为玛丽安会扶植尅拉对抗林奈,没想到尅拉却转脸和林奈结成了同盟,玛丽安反倒成了少数派,而我深知一入是非便将永无宁日,只想独善其身平平静静过自己的日子。
下班后和霍莉一起搭曼妮的车去邦狄家,在车上聊天时曼妮提到自己来这里已经三年了,汉娜也是三年,比她早一天,所以排假期、获得停车位都比她优先,言辞之间似颇有不满,看来走廊的另一头也并非风平浪静。
邦狄家住得很偏僻,后院里养了两条大狼狗,她在后院一张大圆桌上准备了许多食物,除了沙文、办公室秘书、玛莎和我们班的三个老师,幼儿园的其他老师都来了,大家围桌而坐,一副唯邦狄马首是瞻的模样。
我莫名地感受到一种压力,仿佛这是一个以邦狄为首盘踞在幼儿园多年的帮派,幼儿园是她们的安身立命之所,如果加入这个帮派就能分一杯羹并得到邦狄的庇护,在幼儿园获得生存的空间,而邦狄现在向我这个新人伸出了橄榄枝。
我并不喜欢这种氛围,尽管沙文是一个糟糕的管理者,尽管我现在处境十分艰难急需帮助,尽管不识相可能会得罪邦狄,但我仍不想臣服和依附于任何个人或团体以换取些许好处,因为我认为一个机构、公司、组织应该遵循法治而非人治,每个人都应该是依循公平清晰的制度规则的平等的个体。
坐了一会儿,老公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开车来接我,我便提前离开了。
大扫除的第二天,为了尽量减少被孤立的难受,我仍然按照平常的错峰上班时间到教室,并学着昨天尅拉的样子找了一个手工活埋头做了一上午,但是今天尅拉却自告奋勇地擦了窗户并清理了乱糟糟的壁橱,倒显得磨洋工的人是我。本以为其他老师下班后我一个人可以清静一会儿,沙文和邦狄却不时轮番找借口过来查看或聊上两句,我这才明白自己在这里其实一直被不信任地监视着。
下班时霍莉和我一起下楼,很自然地问我:“你介不介意我坐你的车回家?”
我立刻说:“当然不介意。”
霍莉住得离我不远,自从知道我俩是同路我就经常主动让她搭顺风车,和她的关系从那时开始好转了许多,回去的路上我们会聊各种话题,不久前她还告诉我她要和当图书管理员的男友结婚了,婚礼就在她家后院举行,我当即向她表示祝贺,并以过来人的经验给了她许多建议。
她问我:“你们教室现在怎么样,多了一个老师是不是轻松很多?”
我自以为和霍莉的关系已经很近了,可以跟她说说心里话,于是老实回答:“多一个老师便会有更多的争斗。”
她安慰道:“别担心,尅拉人很好。”
霍莉对尅拉的评价让我感到很意外,不知道她只是在说客套话还是认真的,也让我突然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难道尅拉真的是个好人?这两个星期以来她给我造成的种种不适都只是我的幻想?她所做的一切其实完全符合美国人的惯常思维,所以玛丽安和林奈才接受她比接受我要更容易?——如果尅拉没有问题的话,那么有问题的就是我了,是我捕风捉影、小肚鸡肠、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我又对霍莉说:“大班一直有很多争斗,从未停止过。”
“抱歉,你说什么?” 她有些意外地问,仿佛不太置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想我的话应该是令她感到不安了,大约在美国这种话题在没那么熟的人之间太过敏感,可是说出口的话已经无法收回,我只得重复了一遍,并解释:“老师多不同的观点就多,难免产生冲突,而我是一个喜欢平静不喜欢冲突的人。”
霍莉附和:“是,老师一多是会有不同的观点,我也是个不喜欢冲突的人。”
我又说:“我刚来的时候也卷入了纷争,因为以为玛丽安的资历比较老,就总是问她问题,结果让林奈非常生气。”
霍莉道:“是,你刚来的时候怎么可能知道呢?”
然后她不再说话,我们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冷,我意识到自己今天说多了,人心隔肚皮,平时泛泛的场面话聊聊也就罢了,今天我这些掏心掏肺的话只怕反而让霍莉对我产生了负面的看法。
大扫除最后一天中午幼儿园买了许多盒披萨,所有老师集中到活动室聚餐,我看见霍莉便很自然地笑着走过去和她聊天,她却一反常态地对我的话并不热心,只勉强搭了几句就扭头一直和旁边的尅拉热聊,仿佛刻意向我显示尅拉和她的关系才更近,我起初还试图加入她们的谈话,后来发现根本插不进去,尅拉还对我假笑两下,霍莉干脆连看都不看我,于是知趣地走开了。
下班时几个晚班的老师在门口互相道别,霍莉之前一直和尅拉黏在一处,此时却很自然地跟在我身后似乎还想继续搭我的便车,可是我今天却不想载她,因为不想让她觉得可以对我想冷落就冷落想利用就利用,于是加快脚步走掉了,我希望霍莉能明白,开车稍带她是我给予她的额外帮助而非义务,当我不愿意的时候也可以收回这份善意。
整晚被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笼罩着,竟感到有些惶惑不安,几个月来我在这所幼儿园忍受了太多的恶意和冤屈,原本一直凭借心中的信念咬牙坚持,现在却连这个支点也开始动摇了——霍莉对尅拉的正面评价和对我的态度转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我开始产生自我怀疑,疑心自己才是那个唯一的坏人。
第二天午休时曼妮和霍莉坐在外面台阶上聊天,我经过朝她俩招招手,曼妮也向我招手微笑,霍莉却戴着墨镜头也不抬;下午在院子里我和霍莉再次面对面,我仍向她微笑打招呼,她又故意低头看自己面前的孩子;下班时我和晚班的几位老师道别,看向霍莉时她干脆冷着一张脸直接将目光移开了——看来我开车载了她那么多次远远抵不上一次没载她的过错,这让我重新记起自从来幼儿园之后,这已经是她几度对我施以白眼和冷暴力了。
霍莉的外表很具有迷惑性,让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好人,但回头想想,她在回家路上对我的那些附和、捧场和找的各种话题都只是为了换取免费搭乘我的顺风车而已,其实她对我的事情并不真正关心,也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可笑我之前还那么看重她的态度和评论,甚至差一点被她貌似客观的一句话摧毁了意志力。
对于霍莉的重新认识让一切都符合逻辑起来,看来我对尅拉的观感并没有错,也无需再怀疑和责备自己。
至于霍莉,于公她不过是早我两个月来幼儿园的年轻老师,对我的工作、评定和未来不会有任何影响;于私我对她一直只有友善和帮助,她不屑与我为伍损失的只能是她自己;于个人我年长她许多,人生阅历也远比她丰富,又何必看她的眼色在乎她的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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