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的午后，阳光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乎奢侈的质地。
它不像夏日那般炽烈灼人，也不似深冬那般苍白无力，而是像一大罐刚刚隔水融化的、粘稠剔透的蜂蜜，金灿灿、暖融融地，从高远澄净的蔚蓝色天幕上倾泻而下，慷慨地涂抹在城郊辽阔的田野上。
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泥土解冻后的湿润气息和干草垛的淡淡芬芳，但阳光落在皮肤上，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穿透寒意的、实实在在的温暖。
温时念穿着一件蓬松柔软的白色羽绒服，衬得她的脸蛋愈发小巧红润。
她正小心翼翼地蹲在一道窄窄的田埂上，专注地端详着掌心。
那里躺着一颗刚刚从绿叶丛中寻觅到的草莓，果实饱满丰润，呈现出一种极其纯粹、毫无杂质的深红色，仿佛凝聚了所有冬日阳光的精华，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又自带一层莹润的光泽。
绿色的萼片像一顶小巧的皇冠，恰到好处地托着这颗红色的宝石，上面还沾着一点点清晨未干的露水和细微的泥土痕迹。
“林寻，你快看这个，”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兴奋地转过头，朝着几步之外正有些不知所措的男生扬起手，声音里浸满了阳光的味道。
“是不是超级大？我找了这么久，这颗绝对是冠军！”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仰起的笑脸上，细细碎碎地落在她扑闪的睫毛上，真的像是撒了一把璀璨的金粉，随着她眼睛的眨动而跳跃闪烁。
她的围巾因为蹲下的动作有些松散，露出了纤细的脖颈，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结成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林寻闻声走过去，脚步踩在松软的田埂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他走近了，才看清她鼻尖上不知何时蹭上了一小块深褐色的泥土，像是不小心偷吃了草莓酱没擦干净的小花猫，又像是童话里刚从地里钻出来的、活泼又有点邋遢的小地精，平添了几分娇憨的稚气。
“嗯，是很大。”他点头表示赞同，目光从那颗完美的草莓移到她沾了泥点的鼻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从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包干净整洁的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她面前，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
“这里……沾到一点灰了。”
温时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羞涩，连忙接过那张柔软的纸巾，有些慌乱地往鼻尖上蹭了蹭。
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冷空气中而显得有些冰凉，在接过纸巾的瞬间，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了林寻温热的手指。
极其短暂的接触。
仿佛只是阳光晒久了产生的静电，啪地一下，微不可察，却又清晰无比。
两人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细微的触碰烫了一下，几乎是同时猛地缩回了手。
目光迅速移开，一个假装去看旁边垄上的草莓苗，一个低头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纸巾，仿佛上面有什么绝世图案。
周围的空气似乎停滞了一瞬，只剩下阳光流淌的声音和彼此有些紊乱的心跳，咚咚地敲在耳膜上，比远处公路上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还要响亮。
这片望不到边的草莓地是温时念外婆家承包种植的。
一排排整齐的白色塑料大棚如同巨大的银色贝壳，匍匐在冬日的大地上，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他们此刻正站在其中一个敞开的大棚入口处。棚内比外面要暖和许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草莓清甜和泥土芬芳的馥郁香气，甜丝丝、暖洋洋的，吸入一口，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甜蜜的气息洗涤了一遍。
温时念的外婆，一位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的老人，正戴着宽边草帽，在不远处的另一条垄沟里熟练地采摘着。
看见两个年轻人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老人直起腰，隔着一段距离，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爽朗地朝他们喊：“小念！带着你同学使劲摘！别客气！挑红的、大的！今年天气好，草莓甜得很呐！多摘点带回家去！”老人的笑容像这里的阳光一样，朴实而温暖。
温时念大声应了一句“知道啦，外婆！”，然后转向林寻，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消退，她指了指脚下这片地。
“外婆说这个品种叫‘章姬’，是奶油草莓的一种，特别甜，你尝尝看，真的比超市里卖的那种硬邦邦的要好吃很多。”说着，她像是为了证明，又像是为了缓解刚才那点尴尬，顺手将刚才那颗“冠军”草莓在旁边灌溉用的细水管下快速冲了冲，然后直接塞进了嘴里。
下一秒，她的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腮帮子被果肉塞得鼓鼓囊囊的，像只储存食物的小仓鼠，含糊不清地赞叹：“唔！真的好甜！”
林寻看着她毫不做作的满足样子，忍不住也笑了。
他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避开枝叶上的小刺，弯腰摘下一颗同样红艳欲滴的草莓，轻轻吹了吹上面可能存在的浮尘，然后放入口中。
牙齿轻轻一合，饱满的果肉瞬间迸裂，冰凉清甜的汁液汹涌而出，带着一股独特而浓郁的果香，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味蕾。
那甜味并非工业糖精的单调甜腻，而是带着鲜活的、富有层次的酸味点缀，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度，让人口舌生津。
他忽然觉得，这大概是他这十几年来吃过的最甜的一颗果子，比任何昂贵的进口糖果、精致的奶油蛋糕都要来得动人，那种纯粹的、源自自然的甘美，直抵心尖。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蹲回地里的温时念。
她摘草莓的动作异常轻柔小心，白皙的手指在深绿色的叶片和鲜红的果实间灵活地穿梭。
她不是粗暴地揪下果实，而是用指尖轻轻捏住草莓蒂部，手腕微微一旋，果实便听话地脱离了枝头，完好无损地被安置进身旁那个小巧的藤编篮子里。
每一次动作都全神贯注，仿佛不是在采摘水果，而是在进行一项精细的艺术创作，或者像是在对待什么稍纵即逝、极易受损的稀世珍宝。
“你摘草莓……一直都这么小心吗？”林寻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他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下身，靠近了些，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和草莓香气混在一起的洗发水味道。
“因为它们很软很脆弱啊，”温时念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下一颗目标，声音轻轻的，像是对草莓说话。
“你看，皮这么薄，汁水又这么多，稍微用力一捏，就会破掉、烂掉，留下难看的指痕，那就太可惜了。”她成功摘下一颗，满意地看了看，才抬起头来看向林寻，眼睛在棚内漫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明亮。
“它们其实……有点像……”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
“有点像易碎的星星。看着明亮美好，但想要捧在手心里，就得格外小心才行，不然光芒就碎掉了。”
林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更加汹涌地鼓动起来。
易碎的星星。
这个词组像一把小巧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除夕夜空中那些璀璨却短暂、最终黯然消散的烟花；视频通话里她凑近镜头时，发梢微微卷曲的弧度仿佛还带着温度；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两人并排坐着，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书页上，边缘模糊地交叠在一起；甚至是更早之前，散学典礼那天，她站在梧桐树下，眼里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点……
原来，那些在心湖中投下石子、漾起涟漪的温柔瞬间，它们的美好真的如同易碎的星辰。不能握得太紧，不能肆意挥霍，需要怀着一颗虔诚而谨慎的心，轻轻地、珍而重之地将其收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琉璃匣子里。
小小的藤篮渐渐被红色的果实填满。
一颗颗草莓紧挨着，挤挤攘攘，像是一篮凝固的、不会灼伤人的小小火焰，又像是从这片土地上收集而来的、迷你而滚烫的小太阳，散发着令人愉悦的甜香和温暖的生命力。
温时念站起身，满足地舒了口气，然后轻轻拍了拍羽绒服膝盖处沾上的些许湿泥。
忽然，她“哎呀”低呼了一声——原来她的白色袖口不小心蹭到了一片草莓叶子，深绿色的叶片顽强地粘在织物上，叶尖还挂着一颗将坠未坠的、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像一颗小小的钻石。
林寻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指尖小心地捏住那片叶子的柄部，轻轻一摘。
动作间，他的指腹不可避免地擦过了她羽绒服的袖口，甚至透过柔软的布料，隐约感受到了底下她手腕肌肤的温热和纤细的骨骼轮廓。
“好了，摘掉了。”他迅速收回手，将那片叶子捏在指间，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也因此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移开目光，看向大棚外面，“篮子好像快满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嗯，”温时念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耳根又有些泛红。
她弯腰提起那只沉甸甸的藤篮，然后往林寻那边递了递，“说好的，分你一半。带回家去给叔叔阿姨也尝尝，真的很甜的。”她的语气真诚而坚持。
回去的小路依旧是来时那条窄窄的田埂。
两人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装满红色心意的藤篮。
草莓浓郁的甜香执着地从篮子里散发出来，缠绕在他们的呼吸之间，几乎盖过了田野本身的气息。
午后的阳光将他们俩的影子在身后拉得长长的，斜斜地投在褐色的土地和干枯的草梗上。
随着步伐的移动，那两个影子的手臂部分时而靠近，时而交错，时而几乎要重叠在一起，像是某种无声而亲密的舞蹈，在阳光下上演。
“感觉寒假过得好快啊，”温时念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假期即将结束特有的怅惘，她踢了一下路边一颗小石子。
“好像昨天才刚考完期末考，一眨眼，今天都年初三了。再过两周……就要开学了。”她的目光有些飘远，望着田埂尽头那排光秃秃的杨树。
“是啊，”林寻低声附和，心里同样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
“开学没几天……估计就要月考了。这次……物理肯定又要重点考电磁感应和复合场，那块我还有点晕。”他说着自己的担忧，这几乎是理科生之间最常见也最自然的话题。
“怕什么，”温时念侧过头看他，阳光在她脸颊柔和的轮廓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边，她的眼睛亮亮的。
“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像上学期末那样，一起去自习室或者图书馆复习啊。你电磁学强项，可以带我刷题，我嘛……可以负责给你带点提神醒脑的零食？”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带着一点小小的狡黠和熟稔的默契。
“好啊。”林寻也笑了，郑重地点点头。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仿佛这样就能稍稍拖住这假期最后的美好时光。
他抬眼望向远处，村庄里已经有炊烟袅袅升起，细细的、笔直的烟柱在湛蓝的天幕下缓缓上升，最终散开，融入透明的空气中。
一种平静而充盈的幸福感包裹着他。
这个寒假，真的像极了掌心这颗刚刚摘下的、被阳光晒得微微发暖的草莓，饱满，丰盈，甜蜜汁液充沛，内里包裹着无数颗细小而说不出口的、名为温柔的籽粒。
快到岔路时，温时念停下了脚步。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里的藤篮暂时放在地上，然后在自己白色羽绒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个扁平的、用透明小塑料袋仔细装着的东西，递到林寻面前。
林寻接过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枚非常别致的小书签。
主体是一片被压得平整干燥的、深绿色的草莓蒂，形状保持得很完整，叶片甚至还有些许韧性。
在叶片最大最平整的那一面，用极细的红色记号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四个小巧娟秀的字——“新学期加油”。
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认真的劲儿，像初春里努力向上生长的小树苗，挺拔而充满希望。
“这个……送你，”温时念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知道没有你之前给我的那个梧桐叶书签那么好看，那个很大，脉络也漂亮……这个有点小，还有点歪……但，是我今天早上过来之前，特意找外婆要了去年收藏的干叶片做的。就是……一点点心意。”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却清晰无比地落进林寻耳中。
林寻小心翼翼地捏着那个简易却无比用心的书签，凑近了些，甚至能闻到叶片本身干燥的植物清香，混合着一点点残留的、极淡的草莓甜香，仿佛将一整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都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
“很好看，”他的声音异常认真和郑重，指尖微微收紧，仿佛握着什么极易碎掉的宝贝。
“我非常喜欢。会……会好好用它，好好收着的。”
温时念这才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欣喜的笑容，嘴角的梨涡再次浮现，盛满了此刻柔和的夕阳余晖，甜得醉人。
“那我先从我外婆这边走了，”她指了指另一条小路，“开学再见啦！”
“开学见。”林寻站在原地，手里提着沉甸甸的、装满鲜红草莓的藤篮，看着那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娇小身影，沿着长满枯草的小路慢慢走远，最终在一个爬满藤蔓的旧石墙拐角处消失不见。
他低下头，久久地凝视着掌心那枚独一无二的草莓蒂书签。
思绪却像被风吹起的羽毛，轻轻地飘远，掠过记忆里无数个闪着微光的片段：散学典礼那天，在缀满金黄色落叶的梧桐大道上，恰好落在两人脚边的那片硕大的、带着沧桑斑点的梧桐叶；自习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两人并排坐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低声音的讨论交织在一起；图书馆那排靠着暖气片的书架旁，空气里总是若有似无地漂浮着橘皮清冽的香气；除夕夜，此起彼伏的绚烂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不断炸响，手机听筒里传来她带着笑意的、被鞭炮声模糊的“新年快乐”；还有刚刚过去的时间里，塑料大棚内温暖如春，空气中饱和的草莓甜香，她蹲在绿意盎然的田垄间，鼻尖沾着一点泥，抬起头时眼睛比任何星星都要明亮……
原来，有些心照不宣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约定，早在那个秋意浓郁的落叶时节就悄悄埋下了种子。
随后在寂静的雪夜里无声地滋长孕育，在绚烂喧闹的烟火照耀下加速升温。
最终，在这片洒满金色阳光的草莓地里，悄然抽枝展叶，长成了心底最柔软、最不可言说的一处风景。
寒假的确即将走向终点，但林寻握着那枚还带着自然清香和祝福温度的书签，望着远处田野尽头那片开始泛出朦胧新绿的杨树林。
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情不自禁地、热切地期盼着即将到来的春天了。
期盼着教室里清晨第一缕斜射进来的、带着尘埃跳舞的阳光；期盼着她可能又会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将一本记得密密麻麻、重点突出的物理笔记放在他的桌角；期盼着课后两人可以并肩走过教学楼后面那条长长的、据说在四月会落满缤纷樱花的走廊，花瓣或许会沾上她的发梢，也落在他的肩头……
那些看似琐碎平常、实则被细心珍藏的温柔瞬间，它们并未随着寒假的结束而消失，只是像种子一样被埋藏了起来。
他相信，它们终将在新学期和煦的春风里，破土而出，缓缓地、坚定地，绽放出谁也预料不到的、最动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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