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读课总带着种刚从周末抽离的滞涩感。
窗外的香樟树被秋阳晒得发亮，叶片上的脉络在晨风中轻轻颤动，影子投在课桌上，像幅流动的墨画。
温时念翻开物理错题本时，指尖在那道磁场题的红叉上顿了顿——林寻昨天傍晚用蓝笔在旁边补了道辅助线，笔尖划过纸张的力度很轻，线条却稳得像把精准的尺子，把那道刺眼的红色中和了许多，倒像是道温柔的补丁，妥帖地盖在她的懊恼上。
纸页边缘还留着淡淡的铅笔印，是她昨晚反复描摹那道辅助线时蹭上的。
她忽然想起周六傍晚的事，那时夕阳正把教室的玻璃窗染成蜂蜜色，林寻坐在她对面的空位上，手指捏着颗蓝色星星转来转去，睫毛在鼻梁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拆开第三颗星星时，彩纸“咔嗒”一声弹开，露出里面娟秀的字迹：一道关于带电粒子在复合场中运动的计算题，步骤清晰得像教科书，最后一行却歪歪扭扭写着“其实林寻讲题时皱眉的样子，比解出难题时更让人记挂”。
当时他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被阳光吻过的湖面，举着纸条追着她问：“那我现在皱眉了吗？”白衬衫的衣角被穿堂风掀起，像只振翅欲飞的白鸟，连额前那绺总不服帖的碎发都在跳。
温时念退到墙角，背抵着冰凉的暖气片，看着他步步逼近，直到能数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灰尘——其实她没说出口，他解不出题时咬着笔杆的样子，比皱眉时更让人心动。
“在发什么呆？”林寻的声音从后排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物理练习册从桌角“啪嗒”一声滑下来，露出夹在里面的玻璃罐一角——透明的罐身反射着晨光，能看见几颗彩色星星的边角，他居然把星星罐带到学校来了。
而在高二（3）班，前排的张琪转过来借橡皮，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停了两秒，忽然压低声音笑：“又在想物理题呢？还是在想……某个人的物理题？”
温时念攥着橡皮的手紧了紧，橡皮的棱角硌得掌心发麻，刚要开口反驳，早读课的铃声就像道救场的哨声，尖锐地划破了教室的安静。
课代表开始领读英语单词，温时念跟着念“magnetic field（磁场）”时，指尖摸到笔记本里夹着的小纸条。
抽出来一看，是林寻的字迹：“第三节课后操场见，给你带了橘子糖。”末尾画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角上还缺了个小口，像他昨晚拆星星时不小心扯坏的那颗。
第三节课是物理课，老周在黑板上画带电粒子偏转轨迹，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衬衫肩头，像落了层细雪。
温时念的笔在草稿纸上画起小太阳——这是她标记超重点的方式，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她数到第二十三个小太阳时，老周忽然敲了敲黑板：“温时念，来说说这道题的圆心怎么找。”
她站起来时，膝盖不小心撞到桌腿，发出“咚”的轻响。
温时念定了定神，指尖点在黑板上的轨迹图：“可以用洛伦兹力提供向心力，先算半径，再用几何关系……”讲完坐下时，后背已经沁出薄汗。
下课铃刚响，老周就喊住从门外经过的林寻：“你跟我来趟办公室。”
温时念抱着作业本往操场走，秋风卷着梧桐叶滚过跑道，在脚边打着旋儿。
双杠旁的沙坑里，几个低年级学生在堆城堡，沙子从指缝漏下来的声音，像秒针在轻轻走。
她站在双杠下等了没多久，就看见林寻从教学楼那边跑过来，白衬衫的领口被风吹得敞开，手里捏着颗橘子糖，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指尖被染成淡淡的橘色，像落了片晚霞。
“老师说下个月有物理联赛，”他把糖递过来，掌心还留着体温，糖纸被捏得有点皱。
“问我们要不要组队参加，代表学校去市里比。”
温时念剥开糖纸，橘子的甜香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酸的尾调。
她想起上周在图书馆，他趴在桌上给她讲联赛题库里的压轴题，草稿纸上画满了磁感线，蓝黑色的笔迹穿过台灯的光晕，在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那道题难到她对着天花板发了十分钟呆，还是林寻用三根笔摆出磁场方向，才让她突然明白：“原来可以把复合场拆成电场和磁场单独分析。”
“可是……”她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石子滚出半米远，又被风吹回脚边。
“他们会不会又说闲话？”早上路过走廊时，她听见两个女生在卫生间门口说：“你看温时念最近，物理没多好，心思倒不少，天天跟林寻黏在一起。”那些话像细小的玻璃碴，扎在心上不疼，却硌得人难受。
风卷着落叶滚过跑道，林寻忽然抓起她的手腕往器材室跑。
他的手掌很暖，带着橘子糖的甜香，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皮肤，像有电流顺着血管窜到心脏。
生锈的铁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惨叫，扬起一阵灰尘，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器材室里堆着旧篮球和断了弦的球拍，墙角的跳高垫褪成了浅灰色，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霉味和橡胶的气息。
林寻从书包里掏出个蓝色封皮的本子，塑料封皮上还贴着块小熊贴纸，边角磨得发卷——是他的错题本。
“你看这个。”他翻开最后一页，动作轻得像在捧易碎的玻璃，里面贴着张泛黄的成绩单，是高二开学时的第一次月考。
林寻的物理成绩排在第1名，红色的数字旁边画着老师打的五角星，而她的名字在第17名后面，物理那一栏写着“72”，红叉刺眼得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那时候我连左手定则都记不住，”温时念的指尖轻轻点在成绩单上她的名字，纸页已经发脆，指尖一碰就微微发颤。
“是你在宣传栏前给我讲了十分钟，说‘磁感线穿过掌心时，四指要指向正电荷运动方向’。那天太阳特别大，你站在阴影里，连讲题时都在冒汗，灰色连帽衫的领口湿了一大片。”
她忽然想起那天的情景。
初秋的阳光把宣传栏的玻璃晒得发烫，林寻拿着她的卷子，在空白处画了只张开的左手，磁感线像箭一样穿过掌心，四指指向他写的“v”字。
“你看，就像这样，”他举起自己的左手示范，手腕上还戴着块旧电子表，表带磨得发亮。
“记住这个手势，比死记公式管用。”
器材室的窗户破了个角，风灌进来掀起林寻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
温时念翻到错题本的中间页，忽然发现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道复杂的电路图，边缘被细心地压得平平的，叶面上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笔画有些用力，把叶脉都压出了浅痕：“想和你一起站在领奖台上，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彼此的光。”
阳光从破窗斜斜照进来，落在叶面上，把铅笔字映得暖融融的，像被晒过的棉花。
温时念的鼻尖忽然有点发酸，她想起这些日子，他的错题本上渐渐多了红笔标注，都是她反复强调的化学重点；而她的笔记本里，蓝笔写的物理公式越来越流畅，带着他特有的顿挫感。
“联赛我参加。”她把橘子糖的糖纸叠成小方块，棱角折得整整齐齐。
“不过你得答应我，每天给我讲道难题。你上次说的那个用动量定理解磁场运动的方法，我还是没太懂。”
林寻的眼睛亮起来，像突然接通了电源的灯泡，连眉峰都扬了起来：“一言为定！不过你也要教我化学，上次的有机推断题，我把羟基和羧基的位置搞反了，老师圈出来骂我‘眼里只有物理公式’。”
两人相视而笑时，忽然听见器材室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林寻慌忙把错题本塞进书包，动作太急，带倒了墙角的扫帚，“哐当”一声撞在铁柜上，惊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张琪和几个男生站在门口，手里还抱着篮球，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把运动服的领口洇出深色的印子。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物理大神吗？”一个高个子男生吹了声口哨，目光在温时念和林寻之间转来转去。
“躲在这破地方偷偷给‘辅导老师’补课呢？怪不得温时念物理进步这么快，原来是有‘独家秘籍’啊。”
温时念的脸瞬间涨红，指尖攥着书包带，指节泛白。
她想开口说“我们在讨论联赛”，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林寻忽然往前站了半步，把她轻轻往身后拉了拉，手臂绷得紧紧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有这时间说闲话，不如多刷两道题。”他弯腰捡起扫帚，金属杆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扫把头的鬃毛掉了大半。
“上次模拟考，某人的物理好像还没及格吧？要不要我把你的卷子找出来，给你讲讲哪里错了？”
高个子男生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刚才还吊儿郎当的表情僵住了，抓着篮球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张琪推了他一把：“走了走了，打球去。”几个人悻悻地转身，路过门口时，高个子男生还回头瞪了一眼，脚步重重地踩在落叶上，发出“咔嚓”的声响。
器材室里只剩下他们俩，呼吸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风穿过管道的回音。
阳光慢慢爬上地面，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一起。
“对不起。”林寻忽然说，手指抠着书包带的塑料扣，指腹蹭得发白，“我不该那么说的，太冲了。”
温时念摇摇头，捡起他掉在地上的错题本，指尖拂过封面上的小熊贴纸——那是她上次在文具店买的，顺手贴在他本子上，没想到他一直没揭掉。
“其实我挺高兴的。”她把本子递给他，声音轻得像羽毛，“第一次有人……这么护着我。”
林寻的耳尖忽然红了，抓过本子塞进书包，转身时撞到铁柜，发出“咚”的轻响。
温时念看着他略显笨拙的背影，忽然想起刚才拆开的橘子糖，甜意还留在舌尖，像融进了心里。
放学时，林寻在自行车棚等她。
他的车筐里放着两本联赛辅导书，封面印着复杂的粒子轨迹图，边角已经被翻得有点卷。
车把上挂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买的柠檬糖，黄澄澄的糖块裹着透明的糖纸，像浸在水里的小太阳。
后座垫上铺着块格子布，蓝白相间的条纹，边角绣着朵小小的雏菊，是她上周送他的，说“这样你载我时，我就不会硌得慌”。
“走吧，”他跨上自行车，脚撑“咔嗒”一声弹开，“带你去个地方，我妈新烤了曲奇，给你装了一盒。”
晚风掀起温时念的校服裙摆，她抓着车后座的衣角，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
路过宣传栏时，新贴的物理联赛报名表被风吹得轻轻晃，他们的名字挨在一起，用黑色水笔写着。
笔画里带着各自的习惯——温时念的“念”字最后一笔总是微微上扬，像个小尾巴；林寻的“寻”字，宝盖头写得特别宽，像要把下面的“寸”字好好护起来。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报名表上，两个影子紧紧依偎着，像两道终于交汇的轨迹，在铺满霞光的坐标系里，朝着同一个方向，坚定地延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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