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裹着最后一丝燥热，漫过教学楼的走廊。
林寻抱着一摞新书穿过走廊时，听见墙缝里的蝉鸣已经蔫了，有气无力地拖着尾音，像台快没电的收音机。
高三（2）班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零星的说话声，混着翻动书页的沙沙响，他推开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是粉笔灰和旧书本混合的味道-﹣那是属于高三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讲台上的倒计时牌被擦得锃亮，红色的"278"像枚烧红的针，牢牢钉在白色的底板上。
阳光从东窗斜照进来，给数字镀上一层金边，却丝毫冲淡不了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林寻的目光在数字上停了两秒，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去年看着学长们面对倒计时牌时的焦灼，如今真真切切落在了自己身上。
"这里！"
温时念的声音从靠窗的位置传来。
她正踮着脚尖，往窗台上放那盆绿萝，浅蓝色的校服裙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脚踝处的白色棉袜。
去年这盆绿萝被他们养得半死不活，叶片黄了大半，茎秆歪歪扭扭地趴在窗台上，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暑假温时念把它带回家时，林寻还打趣说"估计活不过三天"，没想到此刻它竟抽出了四五根新枝，嫩绿的叶片卷着边，像刚出生的小鸟，怯生生地探向阳光。
"你来得好早。"她把洒水壶放在窗台上，壶嘴滴下的水珠落在裙摆上，洇出三个小小的深色圆点，像不小心打翻的墨滴。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抬手捋头发时，林寻看见她手腕上的红绳银铃一一还是那串，只是红绳被磨得有些发白，银铃却依旧亮闪闪的。
"刚去教务处领书，看见分班表了。"林寻把怀里的书放在她旁边的空位上，书脊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封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我们在一个班了，新班主任是教数学的张老师。"
"我知道！"温时念眼睛亮了亮，伸手帮他把歪掉的桌牌摆正。
"张老师去年带的毕业班，一本率百分之百呢。"林寻抽出压在最底下的数学课本，封面上印着复杂的函数图像，他指尖划过"导数与微分"几个字，忽然想起高二时温时念总说"导数像迷宫"。
"那岂不是要天天刷题？"温时念吐了吐舌头，指尖在桌牌的小太阳上轻轻戳了戳。
"我暑假做的那套数学真题，后面三道大题几乎全军覆没，感觉脑子要打结了。"说话间，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
曾经爱打闹的男生们此刻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要么低头翻看着新课本，要么对着倒计时牌发呆。
女生们凑在一起小声说话，话题离不开"暑假作业"和"张老师"，偶尔有人抬头望向窗外，眼神里带着点对未来的茫然。
靠窗的男生正用圆规在草稿纸上画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像在给这沉闷的氛围打节拍。
预备铃响的前一秒，教室后门被"砰"地推开。
张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黑色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他戴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却锐利得像鹰隼，扫过教室时，连最调皮的男生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背。
"哐当一一"教案被重重摔在讲台上，粉笔盒震得跳了跳，几根白色粉笔滚落在地。
喧闹声像被掐断的磁带，戛然而止，连窗外的蝉鸣都仿佛停了一瞬。
"从今天起，取消所有自习课。"张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他弯腰捡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数学小测"四个大字，粉笔末簌簌落在他的袖口上，"每天晚自习延长一小时，每周六全天加课，直到高考结束。"
底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坐在后排的男生刚要张嘴吐槽，被同桌狠狠拽了拽衣角，他悻悻地闭了嘴，却还是对着黑板做了个鬼脸一一可惜没逃过张老师的眼睛。
"最后一排那个男生，"张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冷光，"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男生的脸瞬间白了，蔫蔫地低下头。
张老师的目光重新扫过全班，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知道你们觉得辛苦。但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现在多流一滴汗，六月查成绩的时候，就少掉一滴泪。"
他拿起粉笔，在"数学小测"下面画了道横线，"现在开始讲题，昨天让你们预习的导数应用，谁来说说这道题的思路？"
第一堂数学课就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开始了。
张老师的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黑板上的函数图像刚画到一半，他的粉笔已经跳到了下一题，白色的粉笔末在阳光下飞舞，像群慌乱的飞蛾。
林寻埋头记笔记时，笔尖在纸上疾走，却还是差点跟不上节奏，他余光瞥见温时念的眉头皱得很紧，左手无意识地揪着校服第二颗纽扣一一那是她遇到难题时的习惯，从高一第一次做立体几何题时就没变过。
她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又飞快地划动，留下一串杂乱的线条。
林寻忽然想起高二那个暴雨天，她也是这样对着物理题皱眉，雨水打湿了窗户，她的睫毛上沾着水汽，像挂着细小的珍珠。
那时他还不敢靠太近，只能把写好的解题步骤折成小纸条，趁她抬头的间隙塞进她的笔袋。
课间十分钟来得格外仓促。
教室里没人敢出去打闹，趴在桌上补觉的人占了大半，胳膊肘下压着皱巴巴的试卷；几个女生围在角落，小声讨论着张老师刚才讲的最后一道题，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后排的男生偷偷拿出巧克力，飞快地塞进口袋，包装纸的窸窣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显眼。
林寻拿着两个水杯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接水。
刚拧开热水阀，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江野正扒着隔壁班的门框，冲里面的人喊："你们班张老师也这么狠？我们刚一上课就宣布取消自习课，这是要把人榨干啊！"
"可不是嘛，"隔壁班的男生探出头来，一脸苦相。
"我哥去年就是他带的，说一年没见过日落，每天刷题到凌晨两点。"
林寻接满水转身时，江野正好看见他，冲他挤了挤眼睛："寻哥，你们班还好吧？念姐顶住了没？"
"挺好的。"林寻含糊地应着，心里却想起温时念揪着纽扣的手指。
回到教室时，果然看见温时念对着一道解析几何题发愁。
草稿纸上画满了辅助线，横的竖的斜的，像张被猫抓过的蜘蛛网，最底下还压着半块橡皮，被捏得变了形。
她看见林寻进来，眼睛里的迷茫更重了些，像只在雾里迷路的小鹿。
"这道题……"她抬起头，声音里带着点沮丧，指尖在试卷上轻轻点着，"我用了韦达定理，算了三次都不对，好像哪里弄错了。"
林寻把温水放在她手边，玻璃杯壁上很快凝出细密的水珠。
他弯腰看那道题，题干是椭圆与直线的位置关系，求三角形面积的最大值。
"这里用参数方程试试，"他的指尖在纸上点了点椭圆的方程，"设 x =acos0, y =bsin0，代入直线方程，把它转换成三角函数求最值，会比韦达定理简单些。"
温时念的眉头依旧没松开："参数方程……我总记不住转换公式。"她的手指在"0"上轻轻敲着，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
"刚才张老师讲的时候，我好像走神了，只记得他说'参数方程能简化运算'，具体怎么转完全没听清。"
"没关系。"林寻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纸边带着点毛糙一一是他特意留的空白页，总觉得她会用到。
他笔尖一顿，在纸上写下椭圆的参数方程转换公式，左边是直角坐标，右边是三角函数，中间用箭头连起来，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椭圆示意图，长轴短轴标得清清楚楚。
"你看，"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其实就是把 x 和 y 换成用0表示的三角函数，相当于给它们找了个'替身'，这样求最值的时候，用正弦函数的有界性就能算，不用解那么多方程了。"
阳光从西窗斜照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的影子投在笔记本上，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像停在纸上的蝶翼。
温时念看着他笔尖流淌的字迹，横平竖直，连数字都写得格外整，忽然觉得那些绕人的公式好像没那么难了。
她伸手去接那张纸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像被电流轻轻击了一下，麻酥酥的，她猛地缩回手，耳尖"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下颌，像被夕阳染透的云。
"谢……谢谢。"她低下头，飞快地把纸条夹进课本，夹在《椭圆》那一页，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宝贝。
"不客气。"林寻的指尖也有点发烫，他假装整理书本，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一一最后一页还贴着温时念画的星星，用荧光笔涂了淡淡的黄色，旁边写着"一起加油"四个字，字迹娟秀，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是高二物理竞赛前她偷偷贴上去的。
上课铃响时，张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来，宣布要做"开学摸底小测"。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叹息，却没人敢多说一句。
试卷发下来时，林寻看见温时念先在草稿纸上写下了参数方程的转换公式，一笔一划，像在刻什么重要的约定。
她写完抬头时，正好撞见他的目光，愣了一下，随即弯起嘴角，露出浅浅的梨涡﹣一像在说"我记住了"。
林寻也忍不住笑了。
他低头看向试卷，第一道题就是磁场方向判断，恍惚间又听见温时念说"左手当接收器"，看见她画在错题本上的小太阳，看见窗台上那盆新生的绿萝。
倒计时牌上的"278"依旧刺眼，但此刻落在眼里，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毕竟，有个人会和他一起，在每个清晨捡起掉落的粉笔头，在每个傍晚整理皱巴巴的草稿纸，把这278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像窗台上的绿萝﹣﹣哪怕在最紧张的日子里，也能悄悄抽出新的枝芽，向着光的方向，慢慢生长。
窗外的蝉鸣彻底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远处操场传来的哨声，和教室里此起彼伏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林寻握着笔的手很稳，他知道，高三的路才刚刚开始，但只要身边有那抹浅蓝色的身影，有窗台上那抹嫩绿，再长的路，好像也能一步步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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