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是从清明后开始变暖的。
林寻发现这点时，正蹲在操场边捡温时念掉落的画具。
她的颜料盒摔在地上，钛白和柠檬黄混在一起，在青砖地上洇出片淡淡的春色，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春天的调色盘。
风从操场对面吹过来，带着点新草的味道，掀起她垂在肩头的碎发，发梢扫过他的手背，痒得像有蝴蝶停在上面。
"都怪我太着急了。"温时念把画笔塞进画筒时，指尖沾了点钴蓝，在白色的校服袖口蹭出个小小的蓝点。
"张老师说下午要交速写作业，我跑太快了。"
"画的什么？"林寻帮她把颜料盒盖好，盒盖上的搭扣有点松，是上次去画室时被门框撞坏的，"是上周说的'百日誓师'主题吗？"
"嗯。"她从画夹里抽出张画纸，春风吹得纸页轻轻颤动。
"想画同学们在国旗下宣誓的样子，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画纸上的旗杆很高，红旗在风里飘得很展，下面的人群却画得有些模糊，像被雾气罩着。
林寻的目光落在画纸左下角，那里画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举着誓词，一个握着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校服领口的银杏胸针被涂成了金色，在阳光下亮得像颗小太阳。
"这里画得很好。"他指着那两个身影，指尖离画纸还有半寸，怕蹭掉颜料，"有我们班的样子。"
温时念的耳尖红了。
她画这两个身影时，特意把男生的头发画得和林寻一样软，女生的马尾辫上别着片干花，是她上周从草稿本里找出来的铃兰——去年春天压的，花瓣已经有些褪色，却还是能看出原来的白。
"百日誓师大会定在下周三了。"
她把画纸卷起来，塞进画筒时，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柳絮。
"张老师说要穿校服，还要带誓词卡，你说......会不会很隆重？"
"应该会吧。"林寻想起教学楼前的横幅，昨天路过时看见工人在挂，红底黄字的"奋战百日，铸我辉煌"在春风里飘得很响。
"听说校长要亲自给每个同学系红丝带。"
风忽然变大了，吹得画筒在温时念手里转了个圈，露出里面卷着的另一张画。
林寻瞥到画纸上的林大校门，金色的阳光洒在门楼上，门前的银杏叶刚抽出新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
"这张画快完成了。"温时念把画筒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易碎的宝贝。
"等高考结束，我想把它装裱起来，挂在房间里。"她忽然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盛了春风。
"到时候你也来看看，好不好？"
"好。"林寻的心跳像被春风吹得鼓起来的风筝，轻轻往上飘。
"还要在画旁边贴张我们的合照，就像物理竞赛那张一样。"
温时念低下头，指尖在画筒上轻轻划着圈，声音细得像根丝线："那我们要考得一样好才行。"
春风里忽然飘来阵栀子花香。
林寻抬头时，看见操场边的栀子花开了，星星点点的白藏在绿叶里，像撒了把碎雪。
他想起她洗发水的味道，也是这样淡淡的栀子香，去年冬天帮她捡画具时闻到过，现在混着春风里的花香，倒比任何香水都好闻。
百日誓师大会那天，阳光好得不像话。
操场上的红色跑道被晒得发烫，国旗下的队伍站得整整齐齐，校服的蓝白色在阳光下铺成一片海。
温时念站在林寻左边，手里紧紧攥着誓词卡，卡角被捏得发皱，上面的"全力以赴，不负韶华"八个字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
"别紧张。"林寻侧过头时，发梢扫过她的耳朵，"就是举举手，跟着念誓词而已。"
"我不是紧张这个。"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阳光晒得化了的糖。
"张老师刚才说，誓师会后要重新排座位，按模考成绩排。"她的指尖在誓词卡上划着。
"我这次模考的数学又没考好，肯定要被调到后面去了。"
林寻的心沉了沉。
上周的模考成绩他看过，温时念的数学确实没发挥好，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二问空着，红笔写的"-8"像道小伤疤，刻在卷首的分数旁边。
但她的语文和英语进步很大，尤其是作文，被张老师当成范文在班里念过，说"字里行间都是春天的味道"。
"调座位也没关系。"他从口袋里掏出颗柠檬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透明的光。
"我的物理错题本还是给你看，你的数学草稿纸也照样放我桌上，就像没调过一样。"
温时念接过糖时，指尖碰到他的掌心，烫得像被阳光吻了一下。
她把糖塞进嘴里，酸甜味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苦，像把心里的焦虑冲散了些。
"可离高考只有一百天了。"她含着糖，说话有点含混，"我怕......怕跟不上你的进度。"
主席台上忽然响起了校长的声音，宣布誓师大会开始。
国歌响起时，所有人都举起了右手，温时念的手在发抖，林寻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布料传过来，像给她的手搭了座小小的桥。
誓词念到"为梦想全力以赴"时，温时念的声音哽咽了。
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亮得像撒了把金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
她想起画室里那张快完成的画，林大的校门在阳光下闪着光，两个小小的身影并肩走在银杏道上，原来梦想的样子，是这样让人想拼尽全力去触碰。
系红丝带时，校长的手很暖。
红色的丝带在她手腕上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校长笑着说："小姑娘的字写得好，作文里说想考临大的美术系，加油啊。"
温时念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红丝带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
她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她崩溃的立体几何，那些总记混的英语短语，好像都没那么可怕了。
因为有个人在身边，会把难题拆成小块，会把错题本递过来，会在阳光里说"我们一起加油"。
重新排座位的结果，温时念被调到了第四排，离林寻隔着两个座位。
她搬桌子时，林寻帮她抬着桌腿，两人的影子在地上跟着走，像两条手牵手的线。
路过讲台时，温时念的画筒撞到了黑板槽，里面的画纸掉出来几张，最上面那张是临大的图书馆，两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银杏树下，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
"小心点。"林寻帮她捡画纸时，指尖在画纸上的银杏叶上轻轻碰了碰。
"这张画得真好，连银杏叶的脉络都画出来了。"
温时念的脸腾地红了。
她画这张画时，特意查了临大银杏叶的资料，知道它有十二道叶脉，像十二道通往梦想的路。
"等画完了，我再画一张给你。"她把画纸卷起来时，声音轻得像春风。
"画我们在银杏道上拍照的样子，你穿着白衬衫，我穿裙子。"
"好。"林寻把她的桌子摆好，桌角和他的桌子对齐，中间隔着两个座位的距离，却像只隔着张纸。
"我妈说，高考那天要穿红衣服，说'开门红'，到时候我们都穿红的好不好？"
温时念用力点头，红丝带上的蝴蝶结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只红色的蝴蝶停在她的手腕上。
调座位后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
教室里的倒计时牌变成了两位数，"99"变成"98"，又变成"97"，每天早上擦黑板的同学都会在数字旁边画个小小的笑脸，说"又近了一天"。
温时念的数学错题本上，立体几何题旁边的哭脸越来越少，笑脸越来越多，有时候还会画个举着红旗的小人，说"这道题被我打败啦"。
林寻的物理错题本上，开始出现美术术语。
温时念会在电磁复合场的题旁边写"粒子轨迹像素描里的曲线，要注意透视哦"，在光学题下面画个小小的三棱镜，说"折射角就像颜料混合，角度不同颜色也不同"。
张老师看他的错题本时，笑着说："你这哪是错题本，是文理结合的艺术品。"
某个晚自习，温时念的画画工具忽然不见了。
她把桌肚翻了个底朝天，颜料盒、画笔、素描纸都不见了，只剩下个空画筒，躺在一堆试卷下面。
画室也去找了，平时放画具的柜子空着，窗台上的画架倒在地上，上面的画纸被风吹得满地都是。
"会不会是被收废品的收走了？"同桌的女生帮她找时，指尖划过地上的碎纸。
"下午有收废品的来教室，可能以为是没用的垃圾。"
温时念的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那些画具是她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颜料是最好的马利牌，画笔的笔杆上还刻着她的名字，最最重要的是，画筒里还有那张快完成的临大图书馆——她熬了三个晚自习才画到最后一步，银杏叶的金边还差最后一笔。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空画筒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想起誓师大会那天校长说的话，想起画里两个并肩走的身影，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春风吹走了所有力气。
林寻找到她时，她正蹲在画室的角落里，抱着空画筒哭。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片清冷的光，像幅没上色的素描。
"怎么了？"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手里还拿着她的物理错题本。
"刚才看你没在教室，就知道你在这里。"
温时念抬起头时，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睫毛上挂着泪珠，一眨就往下掉。
"我的画具不见了。"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树枝。
"里面有我画了一半的临大......我再也画不完了。"
林寻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知道那张画对她有多重要，每次晚自习休息时，她都会拿出来看看，用指尖轻轻摸着画里的银杏叶，像在抚摸自己的梦想。
他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张纸巾，轻轻帮她擦掉眼泪："别哭，我帮你找。"
他拉着她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收废品的三轮车停在后勤处门口，大爷正蹲在地上整理废品。
"大爷，您今天收的废品里，有没有一个蓝色的画筒？"林寻的声音很急，却尽量放得温和。
"里面有画画的工具，对我们很重要。"
大爷愣了愣，指着三轮车后面的蛇皮袋说："是不是装着颜料和画笔的？我刚才整理时看见，觉得是学生用的，就没扔，放在袋子最上面了。"
林寻解开蛇皮袋时，心跳得像打鼓。
蓝色的画筒果然在里面，上面沾了点灰尘，却完好无损。
他把画筒递给温时念时，她的手指在画筒上轻轻摩挲，像在确认是不是真的。
打开画筒的瞬间，她忽然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那张临大的画好好地卷在里面，连边角都没折。
"太好了......"她抱着画筒，肩膀微微耸动，像只找到家的小兽。
"谢谢你，林寻，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找？"
"我猜收废品的大爷会细心些。"林寻帮她拍掉画筒上的灰尘，指尖在她手腕的红丝带上碰了碰。
"你看，红丝带还在呢，它会保佑你的画的。"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交叠在一起，像幅被春风吹软的画。
温时念忽然想起什么，从画筒里抽出张画纸，是她昨天画的速写，两个身影在誓师大会的国旗下举着手，红丝带在风里飘得很展。
"这个给你。"她把画纸递过去时，指尖在画纸上的红丝带上轻轻点了点。
"就当......就当谢谢你帮我找画具。"
林寻接过画纸时，能感觉到上面还留着她的温度。
画纸上的两个身影手牵着手，红丝带在两人的手腕上系成了一个圈，像个小小的约定。
他忽然想起百日誓师时，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原来有些约定，早就藏在春风里了。
离高考还有三十天时，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换了新内容。
上面画着张时间表，从"6:30起床"到"23:00睡觉"，每个时间段都写着"加油"。
最下面画着片金色的银杏叶，叶子上写着全班同学的名字，林寻和温时念的名字挨在一起，被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温时念的数学终于突破了一百一十分。
拿到试卷时，她的手在发抖，最后一道立体几何题旁边写着"12分"，红笔圈出的"优秀"像朵小花开在卷首。
林寻比她还高兴，从书包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的柠檬糖已经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三颗。
"庆祝你数学进步。"他把玻璃罐递过去，罐口的红绳在阳光下闪着光。
"最后三颗，留着高考那天吃，酸得提神。"
温时念捏起颗糖，糖纸在指尖窸窣作响。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吃这种糖时，是在晚自习的教室里，他说"吃点甜的，脑子转得快"，现在酸甜味还在舌尖，却多了点别的味道，像春风里的栀子花香，淡淡的，却让人记了很久。
高考前最后一个晚自习，教室里的台灯亮到了十一点。
张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大家回家，只是站在讲台上，看着同学们收拾书包，眼里的笑意像盛了满教室的星光。
"明天就不要刷题了。"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看看错题本，早点睡觉，记得带准考和2B铅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寻和温时念身上，笑了笑，"还有，穿舒服点的衣服，别紧张。"
收拾书包时，温时念把所有的错题本都收进了箱子里，只留下那本数学错题和林寻给的立体几何题集。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楼梯口遇见他时，他递过来的蜂蜜水，甜意顺着喉咙漫下去，像把整个冬天都暖透了。
林寻帮她抬箱子时，箱子很沉，里面装着的不仅是错题本，还有三百多个清晨的背书声，三百多个夜晚的笔尖声，还有那些藏在草稿纸背面的笑脸，藏在画纸里的约定。
走到操场时，月光把跑道照得发白。
两人坐在看台上，箱子放在中间，像个小小的分界线。
远处的路灯亮着，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快要交叠的线。
"明天要穿红衣服。"温时念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紧张，又有点期待。
"我妈给我买了件红裙子，说'旗开得胜'。"
"我也有。"林寻低头笑了，月光落在他的发梢上，像镀了层银，"我妈翻出我哥当年穿的红T恤，说'穿上就能考进临大'。"
温时念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忽然从书包里掏出张画纸，是临大的银杏道，金色的叶子铺了满地，两个穿着红衣服的身影并肩走着，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笑脸在阳光下亮得像两颗小太阳。
"这是......最终版。"她把画纸递过去时，手指在画纸上的银杏叶上轻轻划着。
"我加了红衣服，你看......好看吗？"
林寻接过画纸时，指尖在画里的红衣服上停了停。
他忽然想起誓师大会上的红丝带，想起玻璃罐口的红绳，想起那些藏在红色里的约定，原来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在春天里并肩前行。
"好看。"他的声音很轻，像月光落在画纸上。
"高考结束，我们就去临大，把这张画变成真的，好不好？"
温时念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笑着说："好。"
风从操场吹过，带着点栀子花香，掀起画纸的边角，像只白色的蝴蝶要飞起来。
林寻把画纸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那里还放着最后一颗柠檬糖，糖纸在月光下闪着透明的光。
他知道，明天的考场里，会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会有心跳如鼓的紧张，会有解开难题的欢喜。
但只要想起口袋里的画，想起身边的人，想起那些一起走过的清晨和夜晚，好像再难的路，都能笑着走完。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1"，像根小小的蜡烛，在月光里亮着。
那些一起背过的单词，一起画过的辅助线，一起藏在画纸里的约定，会像最亮的星光，缀在"1"的周围，把最后一天，照成闪闪发光的模样。
而明天之后，会有金色的银杏道，会有并肩的身影，会有春风里的约定，在时光里慢慢开花，像幅永远画不完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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