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闷热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教学楼顶。
温时念走进考场时,额前的碎发已经黏在皮肤上,手里攥着的准考证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
英语听力试音即将开始,广播里先传出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像夏天傍晚趴在窗台上的蝉,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
忽然,窗外的天色猛地暗下来。
先是风卷着树叶撞在玻璃上,发出哗啦啦的响,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雨势来得又急又猛,转瞬间就成了白茫茫的雨幕,雨打窗棂的声音噼里啪啦,像无数根小鼓槌在敲,震得人耳膜发颤。
广播里的试音材料恰好开始播放,一段关于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史的独白,夹杂着电流的杂音,在雨声里碎成了模糊的片段。
温时念烦躁地转着铅笔,笔杆在指间转出虚影。
耳机里的男声低沉而匀速,可那些生僻的艺术流派名称、拗口的画家姓氏,像缠成一团的线,怎么也理不清。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目光落在窗外——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把对面的教学楼晕染成了一幅模糊的水彩画,倒像是她昨天没画完的速写。
就在这时,耳廓忽然贴上一片温暖的触感。
温时念猛地一怔,侧脸时鼻尖差点撞上一个熟悉的肩膀。
林寻不知什么时候从隔壁考座绕了过来,正微微俯身,把一副黑色的听力耳机轻轻戴在她头上。
隔音海绵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是他常用的那款洗衣液味道。
“专心。”他用气声说,嘴唇离她的耳廓很近,温热的气息扫过耳垂,像羽毛轻轻搔过。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飞快画了个小小的轮廓,是片银杏叶,“听那些元音,像不像颜料滴进水里的声音?”
耳机里的杂音奇迹般地消失了。
隔绝了雨声和电流声,男主播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温时念闭了闭眼,试着把他说的话放进耳朵里——果然,那些圆润的元音真的像水彩颜料滴进清水,慢慢晕开温柔的弧度;而短促的辅音,则像铅笔划过纸面的轻响,干脆利落。
她忽然想起高三的早读课。那时她总在英语单词上栽跟头,林寻就拿着课本坐在她旁边,一句句帮她听写。
阳光从走廊斜斜照进来,掠过他翕动的睫毛,在摊开的英语书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读单词时语速很慢,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Renaissance……对,文艺复兴,就像你画里常出现的光。”
“……拉斐尔擅长运用透视法,让画面产生黄金比例的和谐感……”耳机里的声音继续着。
温时念的笔尖在草稿纸上轻轻点着,眼前浮现出美术课上临摹的《雅典学院》,那些长袍的褶皱里藏着的光影,竟真的和林寻教她划分音节的方法有几分相似。
试音结束时,雨势丝毫未减。
监考老师提醒大家检查耳机,温时念摘下林寻给的那副,发现自己的耳机线不知何时缠成了死结。
她抬头望向隔壁考座,林寻正低头调试备用耳机,阳光从雨幕的缝隙里漏进来,落在他认真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浅浅的金色。
英语考试正式开始时,雨声成了最温柔的背景音。
听力部分比想象中顺利,那些曾经让她头疼的连读,此刻听来像雨珠落在水洼里的涟漪,自然又流畅。
做完最后一道听力题,温时念轻轻舒了口气,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银杏叶,忽然想起林寻说过,语言和绘画一样,都需要找到隐藏的韵律。
阅读理解里有篇关于美术馆的文章,配图是梵高的《星月夜》。
旋转的星空让她想起去年艺术节,林寻帮她挂画展作品时,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盘,蓝色和黄色在白色的画布上晕开,像极了此刻窗外被夕阳染成金色的雨云。
作文题是“A Picture in My Heart”。
温时念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数画面:初春的操场,她蹲在地上捡散落的画具,林寻站在阳光下递给她一张纸巾;深秋的银杏道,他帮她扶住被风吹倒的画板,落叶落在他的肩膀上;还有那个雨夜,他坐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手指在错题本上划出清晰的痕迹,台灯的光晕在他发顶跳动……
笔尖落在纸上,最先流淌出的是那个春日的午后。
“颜料洒在红色的跑道上,像突然绽放的花。他蹲下来帮我擦帆布鞋上的蓝颜料,阳光把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变成奇怪的形状。”她写得很慢,笔尖偶尔停顿,仿佛在仔细描摹记忆里的细节。
“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擦颜料时动作很轻,像怕弄疼了鞋子。”
接着是红丝带。
“那天我把画送给福利院的小朋友,包装纸的丝带总也系不好。他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教我打蝴蝶结。他的掌心很热,呼吸落在我的耳后,我数着他的手指动了三下,蝴蝶结就像蝴蝶一样张开了翅膀。”写到这里,温时念的脸颊微微发烫,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轻柔起来。
最后,她写了临大的银杏大道。
“秋天的叶子黄得像融化的金子,他帮我背着画筒走在前面,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风吹过时,叶子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他却浑然不觉。我举起画笔想画下来,却发现最美的画面,早就刻在了心里。”
结尾处,温时念想起林寻教她的那个高级句型,犹豫了一下,还是写了下去:“Some colors don't need a palette,like the morning light in his eyes.(有些色彩无需调色盘,比如他眼睛里的晨光。)”
放下笔时,考试结束的铃声正好响起。
走廊里瞬间挤满了人,雨伞碰撞的声音、讨论题目的声音、还有对这场大雨的抱怨声,混在一起像热闹的集市。
温时念收拾笔袋时,发现林寻的那副耳机被她小心地放在了桌角,隔音海绵上还留着淡淡的温度。
她抱着东西走到走廊,林寻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他手里拿着两把伞,见她出来,把其中一把递过来:“雨太大了,等雨小点儿再走吧。”
他们靠在走廊的窗边站着,看着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
楼下的操场积起了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像块巨大的镜子。
偶尔有调皮的男生踩着水洼跑过,溅起的水花惊飞了躲在屋檐下的麻雀。
“作文写的什么?”温时念忽然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
“写的图书馆。”林寻的声音很轻,“上次去临大看到的那只总趴在窗台的猫。”
温时念笑起来:“那只三花猫?它确实很会抢镜头。”
正说着,林寻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
他拧开盖子,一股甜甜的蜂蜜香立刻弥漫开来:“我妈早上塞给我的,说雨天喝这个能驱寒。”
他的耳根微微发红,眼神有些闪躲,“反正……和你上次在画室洒掉的那杯一样。”
温时念接过保温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她想起上个月在画室赶画,不小心把刚泡好的蜂蜜水打翻在画纸上,蓝色的颜料晕开一大片,当时她急得快哭了,是林寻默默帮她收拾残局,还跑出去重新买了一杯。
“谢谢。”她低头喝了一口,蜂蜜的甜混着淡淡的花香,在舌尖漫开来。
“不客气。”林寻看着窗外,忽然指向远处,“你看那个大爷。”
温时念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雨幕中,一个收废品的大爷正踩着三轮车慢慢经过。
车斗里堆满了纸箱和塑料瓶,最显眼的是那个蓝色的画筒——那是她去年丢掉的旧画筒,后来被大爷捡走了,没想到他一直留着。
“他每天都来考场外转悠。”林寻的声音带着点感慨。
“张老师说,大爷的孙子前年高考失利,去外地打工了,他就每天来这里,说要给娃娃们当守护神。”
温时念看着那个蓝色的画筒在雨里轻轻晃动,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雨水模糊了大爷的身影,却让那个画筒显得格外清晰,像个沉默的约定,守望着每一个奔赴考场的少年。
傍晚的雨终于小了些,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回到学校上晚自习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教室里的日光灯忽然闪了几下,接着“啪”地一声灭了。整个教学楼瞬间陷入一片漆黑,惊呼声和桌椅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是谁先点燃了蜡烛,微弱的光芒很快在教室里蔓延开来,一个个小小的烛火像散落的星星,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物理最后一章还没复习完。”林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点笑意,“借你的蜡烛用用?”
温时念把蜡烛往他那边推了推:“一起看。”
林寻举起物理书,烛光从下方照上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皮影戏里的人物。
他开始讲解光子运动的原理,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偶尔有蜡油滴落在书页上,发出细微的“滋啦”声。
“……所以光既有粒子性,又有波动性,就像——”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
“就像有些东西,看起来是一回事,其实藏着另一副样子。”
温时念没说话,只是看着墙上他的影子。
烛光摇曳,影子也跟着晃动,他的轮廓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神秘的符号。
“其实你做听力的时候,”林寻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我在默写《兰亭集序》。”
温时念愣住了,抬头看他。烛光在他眼睛里跳跃,像落了两颗星星。
“写着写着就走神了。”他的嘴角弯了弯。
“忽然觉得,广播里的电流声,雨打窗户的声音,混在一起很像……很像春风拂过考场的声音,和你翻画纸的声音很像。”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温时念的心跳忽然变得很重,像有只小鼓在胸腔里敲,咚咚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声响。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指尖却在草稿纸上轻轻划动。
她画的是墙上的影子。
烛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靠得很近,几乎要融为一体。
她在两个脑袋中间,画了一朵小小的火焰,火苗向上跳跃着,像无声绽放的花。
蜡油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温时念看着那朵火焰,忽然想起银铃兰手链上的铃铛,在寂静的雨夜里,仿佛又听到了轻轻的响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心跳一样,清晰地落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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