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馥迩自幼喜笑。
这也是她最强大的面具。
那张本就生得极好的脸,香娇玉嫩,颜如渥丹,清如耀石的璨瞳里每每颦笑都会隐隐发散高贵的紫芒。
这是百年前,一支外族部落的特征。
近年来,王朝更替,民族交融,幽紫瞳早已变得不稀奇,但偏偏配上这样一张容色艳丽的脸,绝称得上锦上添花,一笑倾城的罕见。
也难怪安阳侯能被她迷得分不清西北。
邶恒收回视线,缓缓负起手。
又恢复一副旁人无法高攀的神情,哂笑着从柔黎和姜馥迩之间空隙穿过,缓步离开。
姜馥迩实在看不惯他这般目中无人。
未及他走出,已狠狠翻了个白眼。
——
一路溜达回府中栖所——昭阳阁。
邶恒耳旁充斥着莺歌燕语,娇娘轻唤。
他无心留意,迈入门槛便唤人由外掩上庭院朱门,一个内侍也未留。
欲踏进小阁,身后忽一道烈风袭过,微微掀动他披散发丝。
邶恒并未转身,只抬手轻揉右臂,走进屋时声线冷淡道:“送药?”
来人一袭黑衣,带着面罩完全遮住面容。
他没说话,只将带了红塞的精致瓷瓶双手敬上。
邶恒并无意外。
转身接过药瓶,同时淡淡扫了眼面具人,那人依旧像个毫无灵魂的影子,不发一言。
邶恒撩袍落座,耐心尽失:“若无话说,就快滚!”
来人言听计从。
又一阵风刮过,那人滚了,连门也帮他一并关上。
邶恒觉得无趣,拔开药塞在鼻下略闻。
依旧是最名贵的药材。
他将袖中鸟笼取出,小心褪下衣衫。
右手臂上暗器打出的两个窟窿样伤口已完全裂开,疼痛难忍。
邶恒捏起药瓶,蹙眉撒药,毫不吝惜药粉名贵,弄得到处都是褐粉。
须臾,直到药粉被血洞吸收,他才半披上沾血中衣,坐到窗边卧榻。
推开半开轩窗,毫无波澜的双眸望向满庭墨兰。
目中景色,依旧如半年前离家时那般安逸静瑟,事事如昨。
唯独手臂剧痛,太多年未曾体会过。
邶恒下意识拧眉,垂睫去看肩头的两个窟窿,忍不住倒抽口凉气。
嘶——下手可真狠…
——
蝉鸣叶密,暑荷生香。
水榭风亭中的两抹娉婷倩影,一坐一立,巧笑嫣然,引来对岸青青柳道间的无数行人驻足远眺。
水榭内,姜馥迩斜倚凭栏,指尖轻捻鱼食投入湖中,引斑斓锦鲤争抢。
“师姐探到一二?”
这里视野开阔,是谈秘事的最佳场所。
柔黎环顾后,压着声音:“五人皆被一刀了结的。”
姜馥迩一惊,手中鱼食小盅跌落。
倒映绝世美颜的湖面忽被激起涟漪一片,鱼儿成群逃散。
“刀伤?!邶大公子明明赤手空拳!”
来水榭的路上,姜馥迩就将安阳侯走后之事全数告知。
担心姜馥迩冲动,柔黎往唯一那条来路扫了眼,再次压低声线猜测:“兴许,他有帮手?”
“也只有这种可能。”
姜馥迩嗫喏,多少懊恼自己轻敌。
见她敛眉思索,柔黎在碧玉杯盏中兑了些色泽澄莹的荔枝膏,安哄:“今晚我去探探,说不定他只是猜测,并无实据。”
姜馥迩面色凝重,接过果香四溢的荔枝茶,反问:“师姐可想好今夜如何试探?”
柔黎不紧不慢,拿起团扇摇晃几下:“如你所述,他右臂该有伤;此外,若连你都未曾察觉他近身,恐怕轻功了得,腿骨定异于常人。”
如此分析固然不错。
可问题在于,如何让邶恒老老实实躺在那被这般验身。
姜馥迩心烦意乱,口中甘甜也味同嚼蜡:“依我看,还是尽早除了他才好,省得夜长梦多,更省去我们很多麻烦。”
柔黎拢袖,拿着帕子为姜馥迩擦去额角汗液,体贴入微。
“不妥。我们离府前不可再惹事端,否则只怕会送了性命。”
姜馥迩自然知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
若是连命都保不住,又何谈归乡?
见她望向湖心的目色放空,满目忧色不难暴露她心有忧虑。
柔黎忽然回想起自己当年被师母带进沧幽门时,姜馥迩不过垂髫之年,如今一晃也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算算年岁,她生来便被带回沧幽门,对西梁又怎会有深重情感?
可二人一路并行的短短时日,姜馥迩却多少次透露出她归乡心切,然而却并未听她提及家中亲眷。
柔黎始终好奇,却未寻得机会探知稍许。
她挪了挪唇瓣,几次欲言又止。
余光扫着对岸柳树下的人影幢幢,她深知即便目下时刻,两人同处陷境,加之姜馥迩性情单纯,更不是盘问的最佳时机。
微风轻扫,姜馥迩随手拨了额角碎发。
半晌没听到柔黎言语,这才回首扫了眼,见她略有失神,以为她是担心夜晚的行动。
她将视线重新凝聚在湖心一株独放的夏荷上,蹙眉道:
“我担心师姐今晚会中他陷阱。那通关文印对他来讲不是唾手可得?他昨夜又为何如此鬼祟?”
闻言,柔黎迅速拉回思绪,黯然道:“我何曾没想过?既是如此,总也好过被安阳侯知晓了一二,直接定个罪名强。”
回辽京这一路,两人早发现安阳侯并不是个只知道沉迷温柔乡的无用官宦。
跟随他出去剿匪的兵卫纲纪严明,毫无松散闲怠,就连被他捕获的山匪头子,因谎报了一处窝寨,便被他活脱脱抽了臂骨。
姜馥迩不知,若是他发现自己诓骗始终,又会被如何对待?
两人实在别无选择。
眼下既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坐以待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邶恒此时既然未将姜馥迩身份透露,想必是有其他用意。好在是柔黎去应付,她这个师姐做事沉稳,心思缜密,倒不令她过度担忧。
姜馥迩随即从腰间取出枚黄色香囊,递给柔黎:“迷蒙虫,必要时扔给他,自保绝对够了。”
柔黎看向她手心那个明艳锦袋,看似香囊,其中却装满了足以令人起幻的飞虫,可谓是姜馥迩的独门手段。
柔黎浅笑,推拒:“不必,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安阳侯不比他好对付。”
提到安阳侯,想到白日他说过来食晚膳,姜馥迩皱了皱眉收起香囊,挂回腰间。
“看来师姐已成竹在胸,那馥迩静候佳音?”
柔黎轻掸她领口花籽,一脸关怀,语气跟着放松下来。
“馥迩不也是?”
两人会心一笑,美人笑面早已融在金色暖阳中,殊不知,嬉笑欢谈之景刚好落入对岸柳阴下的四娘子元氏眼里。
“那就是新进府的,七妹妹?”
说话之人珠圆玉润,广袖高髻,保养得当的脸上依旧能见岁月苍痕。
“是,听说侯爷刚回府就进了灵丘阁会那小妮子!”
跟在她一旁的秦嬷嬷鹤发鸡皮,眼神尖锐瞧着水榭中的盈盈楚腰。
元氏端着手臂,抬手轻抹额角香汗。
“怎还听闻恒儿一回来便去了灵丘阁?”
秦嬷嬷揶揄:“大公子生性不羁,府中来了美人,他不去才新奇。”
说罢,她躬肩缩背笑着谄媚:“这不才能显出祯儿的好来?”
被说中心事,元氏弯起唇角,目光跟着柔和。
她的邶祯固然样样都好,刚过及冠之年,多少世族大家便上门求亲?
她元氏本就家境殷实,只因商户出身,做了妾位。虽说哥哥近几年官运亨通,做了正五品的武选司郎中,帮衬侯爷不少。可即便如此,她的邶祯还得因着名分,处处都低那扶不起的烂泥一头。
思及此,元氏宽袖下的柔荑一紧,妒从心起。
就在此时,身后略过一阵欢声笑语。
元氏忙收敛异色,恢复平日的端庄得体,极目远眺水榭中两抹将要离去的柳姿。
“四姐姐也被美色吸引?”
走上前的贵妇着了茱萸纹华丽蜀锦,一身珠光宝气,晔晔生辉。
元氏佯装回过神,立即掬笑感慨:“让六妹妹见笑。七妹妹仙姿佚貌,实在不忍移目。”
六娘子芙露年纪不比姜馥迩大几岁,举手投足间却毫无少女青涩,只因出身贱籍。
“仙姿佚貌?我倒觉得是轻浪浮薄。”芙露定足,嗤笑:“这老的还没吃上肉,小的就惦记上了。”
这‘小的’讽的便是邶恒。
元氏捂嘴莞尔,“六妹妹向来口无遮拦,被侯爷听见只怕要挨罚了。”
芙露不惧,怨声戚戚:“罚?我看侯爷怕是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吧。”
话毕,她眼波流转,附在四娘子耳边小声调侃:“听说,侯爷还没舍得□□呢。”
元氏预感她要说不敬之言,立刻借口回避。
“祯儿刚还寻我,不跟妹妹话家常了,得空到我那坐坐。”
没等芙露应声,她已带着秦嬷嬷径自离开。
芙露突然败兴,低声谩骂:“装什么仁义!”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丫鬟忙上前递话,耳边嘟哝了几句。
芙露神色一松,立即转头望向水榭曲廊。
只见一身形修长,发髻高束,青衫玄靴的男人正弯腰帮亭中藕粉少女拾了帕子。
芙露一脸鄙夷:“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还以为这三公子是个翩翩君子,目下看来,也是个登徒子。”
——
暮色渐起,月上苍穹。
庭中密树枝叶交错,正有仆妇拿着细长竹竿,借着灯笼昏光粘去茂叶间最后几只夏蝉。
香阁内,姜馥迩已换了身绣金丝春桃月牙白裙襦,墨发披散,摇曳灯烛下无端生出七分风流秀曼。
安阳侯踏进屋,姜馥迩正半倚软塌,闭目小憩。
他悄然而至,落座一旁,无意惊醒梦中人。
姜馥迩连忙起身,忙乱间更显花容失色。未及下跪,已连人带薄衾跌入安阳侯怀里。
“馥迩等惫了?”浑厚声绕过发丝飘飘传入耳。
姜馥迩睡眼惺忪,仍旧双眼放空,只顾讷讷眨眼。
安阳侯抬手,遣侍婢出门。
姜馥迩也跟着望向侍婢们急急退离的那道朱门。
算算时刻,柔黎也该往邶恒所在昭阳阁去了。她缓缓挪眼,视线扫过塌边的双莲盖鎏金香炉。
紫烟漫绕,香气袭人。
“怎么这会才来?”姜馥迩开口,满是娇嗔。
安阳侯不抵她如此卖俏,厚重手掌已贴在她薄背,轻柔摩挲。
“恒儿一早来过?”
话锋一转,语气毫无波澜,姜馥迩却觉察出些微介怀。
她故作气愤,起身稍拒他,目光再次落于香炉上。
“侯爷何意?是来怪我的?”
“我随口一问,你看你,还气了?”
安阳侯忙将她搂回臂弯,安哄。
姜馥迩顺着力气倒进他胸膛,脸上复又笑容依旧,心里着实惴惴难安。
下午她还跟柔黎炫耀过这自制奇香的毒性。只需半刻,就能令人昏昏欲睡,全身发软。
最厉害的是,除了她手中那只孕育百虫的金色甲虫能察觉分毫外,即便武艺再高的人也发现不了端倪。
可现下,她却有些慌神。
眼看红烛蜡液如瀑滴落,却未见安阳侯身体有异。
正急思,安阳侯放在她背上的手已挪到脸颊,盘玉一般在她颌尖轻揉。
“馥迩用的什么香?”
姜馥迩心底一慌。
额角瞬沁出细密冷汗,故作镇定问:“侯爷可是喜欢?”
安阳侯鹰隼般的利目中看不出多少柔情,搂着她腰间的手已箍住她细腕,跃跃欲试。
正当他要进一步行动时,门外突传来一阵骚动,惹得他目露凛寒。
府内近日不太平,安阳侯自是无法坐视不理。只见他剑眉倏然蹙紧,箍住姜馥迩手腕的利掌松开,一副败兴貌。
“去看看,外面何事?”
姜馥迩松口气,乖巧起身,轻移莲步走近朱门,放声询问扰动原由。
“七娘子,柔黎她,她不知怎得,一动不动…”
外面婢女声音焦急,夹带哭腔。
听到柔黎名字,姜馥迩未及思索,更未请示,已急忙将朱门拉开。
门外婢女眼圈微红,明光映照的脸上已是惊慌失措。她立即低头垂目,颤抖着手臂指向柔黎所栖西侧偏房,而非昭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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