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在祠堂里锁了快两个月林茂郁终于重见天日了。
林夫人叫他梳洗一番,换身精神点的衣服:“过会儿宋祭酒一家要过来。”
林茂郁很奇怪:“平白无故的,他们来做什么?”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商议你和宋家二小姐的婚事。”
林茂郁点点头,没说什么,林夫人松了口气。
然而宋家上下几口人到了林府正厅时,林茂郁神秘失踪了。
下人找遍了林府也没翻出人来,最后是林家大公子听了林夫人的话,快马加鞭,从京城城门下找到了即将出城的林茂郁,将人抓了回去。
宋家一行人来就是为了儿女亲事而来,左等右等,一直到宴会散席,始终没能见到这场亲事的主角之一林茂郁,临到走时,难免不满。
林老爷大为窘迫,脸色难堪至极。
出逃的林茂郁被大哥抓住,刚踏进林府,林老爷一声令下,立马有人上来剥了他上衣,寒冬腊月天,光着膀子押进了祠堂。
“好啊,好啊!”林老爷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手中藤鞭扬起落下,寒风中瑟瑟作响。
林茂郁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脊背挺直,一声不吭。藤鞭落下处,一片青紫。
林夫人到底心疼,上前拽着林老爷衣袖,求他收手。
林老爷缓了缓,问三儿子:“知道错了吗?”
“不知道。”三个字从林茂郁嘴里吐出来,冷冰冰的。
林老爷登时勃然变色,再度扬起藤鞭,怒道:“如此儿女情长,将来能成何大事!”
林夫人见劝不了丈夫,只好劝儿子:“郁儿,你这是何苦呢?你和陆家——”
看到丈夫的脸色,她生生将“陆家四姑娘”几个字咽了回去。自从陆氏一族出事,朝廷百官无一不害怕同其沾上一星半点的联系,与陆氏订过婚约的林家众人更是战战兢兢,唯恐叫人当做余党参上一本。
很长一段时间“婚约”和“陆家四姑娘”都是林府的禁词。
林夫人只好含混不清地跳过人名,叹息道:“你们缘分尽了,何必执着!”
到底还是母亲最能洞察,最知痛处。
“认命吧!”
母亲的话仿若尖刀,林茂郁任由鞭打岿然不动的身子猛地一颤,呼吸急促,平静如水的倔强面容瞬间碎了,“啪嗒”一声,偌大一颗泪珠翻出眼眶,砸在祠堂的青砖上。
林夫人一愣,随即又柔声说:“快同你爹认个错罢,改日再去宋府登门致歉,好好跟宋二姑娘和她娘家人说说,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林茂郁一言不发。
林老爷大怒,手上劲力不松,毫不留情。
几鞭下去,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上次受家法,林夫人吩咐过动手的下人,不过是些皮肉伤,这一次林老爷亲自执刑,鞭鞭入肉,直刺筋骨。
林茂郁硬是不肯低头,梗着脖子,眼眶通红,咬烂了嘴唇。
藤条挥舞,劲风簌簌作响,起初后背火燎一般,后来渐渐麻木,林茂郁仰头望着祠堂前的祖宗牌位,夫妻二人并排,子孙后世依次,他忽然在想他的灵位旁边会是谁,百年之后又是同谁合棺共眠。
会是谁?
应当是谁?
缘分尽了,何必执着。认命吧!
心如死灰。
林茂郁呕出一口血,摇摇晃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林夫人和林家大公子纷纷上前拦住林老爷的鞭子。
大哥挡在身前:“三弟不过一时糊涂,若是继续打下去,恐怕要伤了筋骨终身难愈!”
母亲跪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哭诉:“你好狠的心,郁儿可是你亲儿子哇!”
林老爷恨恨撂下藤条,拂袖而去。
林夫人忙上前扶起几乎晕死的三儿子,叫人请医师来,却忽地看见他淌着血的嘴角喃喃嚅动,说着些什么。
她凑近了,听清楚了,心下一片冰凉。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慕仙。”
*
陆蕴微与海一线的西行旅途还算顺利,只是临近年关,路上多是归家之人,陆蕴微见了,难免惆怅,旁人都是回家过年,只有她和海一线离家越来越远了,准确的说,她没有家了。
大年三十那日,家家户户贴春联,包饺子,家家团圆,海一线和陆蕴微却在爬山。
天色灰云沉沉,昭示着一场大雪,他们计划赶在下雪前翻过山,一旦雪大封山,两人恐怕又要原地逗留,徒增花销。
可惜天公不作美,不等两人爬到一半,天彻底昏暗下来,盐粒儿大小的雪花密密麻麻飘落,风卷雪着呼啸而来,让人睁不开眼。
陆蕴微紧紧抓着海一线的手,在他的带领下费力前进,四下茫茫里被风刮得晕头转向,盲目失神。
她几乎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风雪,她印象中的雪天是宁静安逸的,香炉里飘起的烟雾蜿蜒曲折,她怀里揣着暖炉,立在屋檐下,下人为她系上披风,她则仰头欣赏漫天银白静静落下,偶尔诗兴大发,附庸风雅一番,二哥会批评她不通格律音韵,她才不听,踏雪跑去找母亲,总能被夸成天下第一的才女。
寒风铺面,呼呼作响,陆蕴微却在想为何陆府的雪总是那么洁白晶莹,温柔无声,从不似今日这般猖狂无情,难道京城的雪也格外雍容矜持,还是因为如今的她少了陆府屋檐的庇护……
不知走了多久,风骤然小了,海一线回过头来说:“翻过山头了。”
陆蕴微脸都被风吹麻了,两眼空空,僵硬地点点头。
“迢迢,还好吗?”海一线拍了拍陆蕴微身上的雪粒子,又替她将北风吹乱的鬓发撩到耳后。
“还好。”陆蕴微麻木地回答,只盼着快点下山,快点到暖和的有人烟的地方,歇一歇她酸胀的腿脚。
两人继续走,还没走几步,陆蕴微一脚踩进兔子洞里,绊了一下,站立不稳,直接滚了下去,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海一线吓坏了,急忙跑过去,将人扶起来,却发现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沾满泥渍,泪水蜿蜒。
“迢迢,摔到哪儿了?”海一线手忙脚乱,用袖子抹去陆蕴微脸上的泥,又怕布料粗糙,磨疼了她,改用手指轻轻去擦,一滴一滴的泪珠,流进了他的指纹缝隙里。
陆蕴微其实没事。只是或许海一线声音和动作过于温柔,她忽然任性起来,脑袋埋进他怀里,哭着说:“我不想走了,我好累啊,过去从来没有一天走这么多路过,呜呜……”
“可怜的迢迢,乖,不哭了,让我看看,摔到哪儿了?”海一线安抚了她好一阵,又逗她,“哭得这么厉害,该不会是屁股摔成八瓣儿了吧?别难过,等下山到镇上,我给你买橘子,橘子可不止八瓣,老话说得好,吃几瓣橘子长几瓣屁股,等吃完了,八瓣屁股说不定能变成十六瓣呢!”
“才没有那种说法呢!”陆蕴微被他无厘头的话搞得又气又笑,眼泪挂在腮边,嘴角却翘了起来。
海一线擦去那几滴晶莹泪珠,若有所思:“迢迢笑啦,原来是馋橘子了。”
陆蕴微仍旧小声嚷着:“我不想继续走了,我真的不想了,我的腿好痛……”
说着说着,声音又呜咽起来,又带上了哭腔。
海一线只好说:“好好好,不走,不走。”
但陆蕴微还是不乐意:“呜呜,不走就只能呆在山上了,我不要在这种地方过年。”
“好,”海一线温声说,“我有办法。”
陆蕴微鼻音很重地问:“什么办法?”
海一线背过身蹲下,回头笑盈盈地说:“上来,我背你走。”
陆蕴微就这么趴在了海一线背上,腿弯处被他握着,小腿悬空,轻轻晃荡,她小心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问他:“会不会很累?”
海一线说他扛猎物下山扛惯了,她便放心了,全身松下来,挂在海一线背上了。
陆蕴微已经很久没被人背在背上了。
小时候逢年过节看花灯,她个子矮什么也看不见,父亲就叫她骑在脖子上,父亲身量高,她骑上去也比周围那些同样骑在父亲背上的孩子高出一头,每每都格外得意。
母亲对此很是无奈,嘟囔说堂堂一家之主,朝廷肱骨,就被这么个黄口小儿骑在头上。
父亲哈哈一笑,不以为意。
再长大些,父亲背不动她了,她也长高了,出门看花灯自己踮踮脚就好了。
陆蕴微记忆中上一次被人背着好像是十二三岁那会儿。彼时她大哥陆应焕与嫂嫂文若芷成亲多年,一直没生下过一儿半女,嫂嫂心急,听说京郊山上的寺庙很灵,便要去拜。
大哥倒不怎么在乎没有后代的事,还跟嫂嫂说生那劳什子做什么,我听人说生孩子还怪疼的,没有正好,免得受苦,你要喜欢小孩,迢迢正好是听得懂人话不哭不闹的年纪,你就养她玩玩儿,总归长嫂如母。
嫂嫂嗔他一眼,说他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执意要去寺里上香,大哥也只好陪着了,陆蕴微好奇,非要跟着,吭哧吭哧爬到山上,下山的时候说什么也不想自己走了。
嫂嫂说要背她,大哥怎么能同意呢,只好亲自上阵,驮着她下了山,到底是读书人家的文弱书生,一趟下来累得要死,好不狼狈。
据二哥说,次日大哥上值,同僚纷纷关切,问出什么事了,怎么一日之间仿佛老了五岁。同时接连好几天,大哥都不在饭桌上露面,听说是胳膊酸得拿不起筷子,窝自己院里等着嫂嫂投喂。
陆蕴微一度非常愧疚,大哥毫不在意,摸摸她脑袋,爽朗一笑说:“权当是提前练习了。”
“练习什么?”陆蕴微懵懂。
大哥笑得幽微莫测,也不直说:“等你出嫁上花轿的时候就知道了。”
陆蕴微搞不懂,跟林茂郁见面时提了一嘴,林茂郁答疑解惑:“本朝嫁娶风俗,新娘子出嫁脚不能沾地,须得有兄长背上花轿。”
陆蕴微听了一度苦恼不堪,她有两个哥哥,到时候到底让大哥背上花轿,还是让二哥背呢。
彼时的她,相府无忧无虑的千金大小姐,从不会预料到将来的某一天会是如今这般,风雪落满肩头,不管是大哥还是二哥,都没法送她穿上嫁衣了。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慕仙。——卢照邻《长安古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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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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