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陆蕴微跟四婶周春花提过好几次她会走,她要去西域找二哥陆应烨,但周春花只当她小姑娘家玩笑,猛地听大侄子海一线说她明天真的走,愣了好半天。
“真走啊?”
海一线说:“真的。”
周春花很舍不得。她赶去海一线家,劝了半天,但陆蕴微去意已决,她心里被搅得乱麻似得。
陆蕴微要走,这一走不知道多久才能见着,她想着给她点什么留点念想,但能给她什么呢,家里又没什好东西。
檐子和棱子两个兔崽子想送陆蕴微几粒风干羊粪,被她拧了耳朵,“打”消了念头。
周春花想了好久,最后说:“迢迢,我给你洗洗头发吧。”
她家大姑娘出嫁前,家里没什么嫁妆,她怪愧疚的,大姑娘说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嫁人后不常回来,没法找娘给洗头了,外面人不如娘仔细。
陆蕴微其实一直很想洗澡洗头,但水得走好远去村头的井里挑,烧热水又要从山上背柴火,她就没好意思开口。
她一度因为好奇试着挑了挑扁担,两边钩子挂上空木桶,好不容易找到平衡,没走几步,磨得肩膀生疼。上山时她也想帮忙背柴火,海一线把一捆木柴放她背上,她险些被压趴了,海一线笑了好久。
周春花指挥海一线挑水烧水,泥炉上水壶开了,冒出一团团白气,她调好水温,松了陆蕴微的发髻,叫她头枕在她的腿上。
乌泱泱一团秀发,瀑布似得倾泻下来,周春花握着水瓢,冒着热气的温水淅淅沥沥,打湿了头发,落进底下的铜盆。
屋内水汽蒸腾,一片潮热,窗外午后冬阳正好,金灿灿几抹余晖,扫进室内,头发上的水珠折射出金光,亮闪闪的,滴在盆中,又是一团金色涟漪。
门开了一溜缝,投出一道阳光,还有一道细长猫影子,小猫进屋,跑来喝铜盆里的洗头水,还伸爪子好奇地扒拉陆蕴微湿漉漉的头发,周春花一跺脚,赶走了。
十指轻柔地梳理头发,额角的鬓发也往后拢,温水打湿,水流淌过脸颊,湿漉漉的,往脖颈衣领流。海一线在一旁抓着一块方巾,轻轻拭去那些不听话的水珠。
周春花搓碎皂角,细细揉按,陆蕴微只觉得头皮一阵酥软,舒服到快要飘走了。
“迢迢,你这头发真好,我一手都差点拢不过来了。”周春花笑吟吟说,“乌漆漆的,缎子似得,十里八乡的姑娘里,找不出第二个。”
周春花生了张长脸,鼻子又细又尖,眼睛也细长,嘴唇又薄,干练犀利,但一笑两眼就弯起来,嘴角纹路走向舒展,鼻子微微皱着,连带着两颊的雀斑也动,好似猫儿眯眼笑一般。
“真舍不得你走。迢迢,你走了,我都不知道找谁说话了。”周春花有些伤感。
“你这一走也不知道走多久,山远水远的,要不还是别走了。”她总归是忍不住,又开始劝陆蕴微留下来了。
几道光从窗外透进来,铺在她脸上,照透了那双细长眼睛,颜色很浅,润泽醇厚,一坛蜂蜜一样。
陆蕴微枕在她腿上,看她低头望着自己笑。
水声沥沥,雾气蒸腾,抬眼看去,头顶的茅草天花板和几根横梁破旧黯淡,远不如陆府的雕梁画栋,唯有满怀的怜爱,无限柔软,柔软到让人心里有些酸涨,但陆蕴微还是说:“不行,我要走的。”
她的母亲和嫂嫂服毒自尽,她的父兄身上重罪重叠,全家上下污名加身。她虽有幸脱身,走出牢狱,却始终不明真相,四顾茫然,镣铐枷锁压在心间。
世人的污蔑轻薄,朝廷的文书判决,一字一句,勾勒出一个离奇诡异的陆氏一族,她不相信朝夕相处的家人是那般面貌,也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活着,她要找到二哥,问清真相,洗清冤名。
她是一定会走的。即便枕在四婶腿上,耳畔和脸颊能感受她腰腹处的温度,暖融融的,让人心安,让人留恋,几乎将她绊住。
“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叫人怪放心不下的。”周春花小声嘟囔埋怨,抬手背揉了揉眼角。
“我会小心的。”陆蕴微闭上眼睛,水流冲走残留额角发梢的皂角,海一线伸手,悄悄抹去了她眼角的小小水珠,她清晰感受到了他指腹的薄茧,无限柔和地掠过,一场不着痕迹的暖风。
傍晚,陆蕴微收拾行囊,对即将开始的未知远行心怀忐忑,对即将离开的处所心怀眷恋,她甚至还跑到院子,连带着对鸡窝里的鸡也依依不舍起来,不过喂过几次就有了点感情,隐隐觉得它们怪像她的孩子。
她把这个念头告诉海一线时,海一线正拈着针,坐在灯下缝她开了线的袖口。晚饭时四婶家的猫儿来了,她逗猫玩,冷不丁被猫抓了,人没事,衣服破了个大口子。
海一线点头称是:“确实如此,我也喂鸡一样天天做饭喂你,也觉得你像我的孩子啦。”
“这叫什么话……”陆蕴微讪讪地嘟囔,“你就比我大两岁。”
海一线不以为意,缝好的衣服递给她,又指着她没收拾好的散乱行囊,突然笑眯眯地感慨:“儿大不由娘,这就要跑了。”
陆蕴微低头检查袖口,没想到海一线手还挺巧,针脚细密整齐。她无端想起什么“临行密密缝”之类的内容,顿感毛骨悚然,嚷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海一线哈哈大笑。
陆蕴微不理他,继续收拾行李,过了一会儿,又想明天走了,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一阵难过,扭过头想跟他说说话,却发现他也在收拾行李,白天赶集买的火折子,咬不动的干粮饼都被他整整齐齐码好,装进行囊。
陆蕴微问他为什么也收拾东西。
海一线慢悠悠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怎么回事?”陆蕴微竖起耳朵,准备好听君一席话。
海一线干干巴巴一句:“因为我要出远门。”
陆蕴微一噎,这还用他说了,看他收拾行李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要出远门。
海一线看着她愣住,脸上露出笑来,她当下明了他故意的,心中一恼,脑内却忽然升起一个大胆而又充满期待的猜测:“你要去哪儿?”
海一线说:“你猜猜看。”
陆蕴微小心翼翼,犹犹豫豫:“……西域?”
“猜错——”
陆蕴微一阵失望,垂下眼帘,却听海一线话锋一转:“——就怪了!迢迢真聪明,一猜就猜出来了。”
陆蕴微差点不敢相信:“啊?真的吗?”
“千真万确。只不过啊,”海一线笑意盈盈的,“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陆蕴微心脏砰砰直跳:“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去那里的路该怎么走,”他好像很是苦恼,“迢迢,你说我能跟你一块吗?”
“当,当然!”陆蕴微立马答应。
海一线笑眯眯地望着她,她眼睛忽然湿湿热热的,一头扑进海一线怀里。
海一线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说:“谢谢你愿意带着我,为了报答你,这一路上我给你梳头发,好不好呀?”
“好。”
声音细细的,带着微弱的鼻音,闷在他胸襟前。他忽然就很高兴,笑出声来。
陆蕴微问:“你笑什么?”
海一线:“嘿嘿。”
“你这样笑很傻。”
“嘿嘿。”
*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陆蕴微与海一线踏上旅途。
周春花带着两个孩子,一直送到村头。她对海一线也走没表示出多少惊讶或者异议,只说两个人路上作伴也不错,而后问海一线,他走了之后他那口破屋子怎么办,海一线将钥匙递到四婶手上,委托她帮忙照看。
周春花接了,口中喃喃:“早就相中你西面那间茅屋了,养猪正好,你一直不同意,这下你跟着迢迢走了,我真要去集上买几只猪崽子了。”
海一线说他不在的时候,屋内大小事务随便四婶操持。
周春花答应了,忽而感伤:“线子,你可千万记得回来啊,不然你四叔见你不在,指不定把你家那间正屋也拆了改成猪圈。”
“放心吧四婶,我肯定会回来的。”
叮嘱完海一线,周春花又叮嘱陆蕴微,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迢迢,早点回来哇!”
两个孩子檐子和棱子也说早点回来。
檐子对陆蕴微说:“姐姐快点回来,最好夏天就能回来,到时候我带你去地里摘野果吃。”
棱子点头,补充说:“虽然那种果子长得有点像羊粪球,但真的很好吃。”
周春花大约是想起之前两个崽子骗陆蕴微的事了,脸色明显一沉,两个孩子立马乖乖的不说话了。
“总之,早些回来。”看向陆蕴微时,她神情又缓和怜爱了不少。
“好,再见啦!”
同周春花告别,陆蕴微和海一线真正踏上旅途,晨雾熹微,红日喷薄而出,霞光万丈。
走出好远,依旧听得到周春花的呼唤:“迢迢,早点回来呀,开春猫儿生小猫,留一只等你——”
“迢迢,线子,一路平安——”
山风吹散清晨的薄雾,也吹散了周春花的呼唤,背后的村庄越来越渺小,注定漂泊的旅人迎着朝阳,大步上前,身后拖着两道长长的影子,念念不舍的回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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