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夜桓病情加重,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江儒安行至卧房,恰巧听见太医与萧夜桓的对话。
“殿下……这极阴之体实在难找,老城也是无能为力啊!”
萧夜桓咳两声,声音沙哑:“罢了,你也不容易。我的命不需要用他人的生命来挽救……你下去吧。”
微风和煦吹拂江儒安的脸,额上碎发随风晃动,在他的脸上挠的有些痒。
看着院中苍翠树木,这些皆由萧夜桓亲手所种,而不日种树之人便要消失在世界上,江儒安只感到一阵凄然。
太医从萧夜桓屋子里退出,看见了望着院中树木出神的江儒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发生什么,还是要向前看 。”
行了礼:“太子妃,下官告辞。”
江儒安颔首。
“子谦,屋外炎热,进来吧。”
萧夜桓的干哑声音从屋内传来,像是很久没有喝水。
进了屋,萧夜桓手拿着茶杯,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瘦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到。
可一见到江儒安,暗淡的眼便骤然亮了,欣然支起病弱的身子:“子谦,你终于来了。”
“殿下近日如何?”
“一日不如一日,快死了。”萧夜桓淡淡道,似乎这样的事情同自己无关,嘴角噙着笑意,眼中平静似水。
江儒安心中一紧:“你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我都会寻到极阴之体……”
可茫茫人海,芸芸众生,短时间内又如何能找到这样一个奇异之人?
掌心出了汗,江儒安灵光一现:“可以贴出公报去寻找。”
萧夜桓颓然笑了笑,抿了口茶道:“太医早就贴过,送死的事情,谁想来做?”
空气沉寂一会儿。
痴痴盯着萧夜桓手中茶杯上浮动着的茶叶,孤孤零零漂浮在水面上,随茶水的晃动而晃动。江儒安只觉得天地将要融为一体,化整为零。
萧夜桓的手上,布满青茎,宛如青色藤蔓吸食他的血肉,蜿蜒向上爬,缠绕周身。
“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江儒安喃喃道。
“我死了,也许是件好事。”
“我看未必。殿下会好起来的。”
江儒安不会安慰人,只能够干巴巴说些空话。空话凝结在一起成为江儒安心中过不去的槛。
他也不是很相信萧夜桓能活多久。
茶叶微皱,像是捋不平的愁绪。
而今院子中的花不是大红,不是粉红,而是愁红。
茶叶的颜色在江儒安眼中不是深绿,不是浅绿,而是惨绿。
萧夜桓瘦弱的身躯,咳嗽时微微震动的胸腔,难受时微蹙的眉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化作千丝万缕的丝线牵动着江儒安的心,让江儒安的心随之跳动或骤停。
“报——”
愁云惨淡之际,门外一名侍卫大呼来报,打破二人凝重气氛。
侍卫奔进门来,刹不住车,扑倒在地,手掌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儒安理了理仪容,正襟危坐:“什么事?”
侍卫着急忙慌的失态模样,使得江儒安有些不安。
“禀殿下、太子妃,”侍卫奔跑之后喘不过气,“贺闻之凌迟处死的时候,五百到切到三百刀就死了,殿下饶命!”
熙朝规定,凡凌迟处死之人,定然要挨到规定的刀数,若是罪犯在行刑过程中死亡,还会连累到侩子手。
贺闻之此人贪生怕死,活不到第五百刀很正常。若是熙瑞帝知道行刑的犯人中途死亡,估计会大发雷霆将所有人轰下去,然后自己提着一柄利剑将侩子手活活砍死。
而萧夜桓虽然在民间话本中也属于暴戾角色,但形象还是比熙瑞帝温和许多。这件事传到上面去,还不如直接告诉萧夜桓。
“这么点事,不必找孤。死了就死了吧,找个地方埋了便是。”
侍卫一听,大喜,整张脸都舒展开来:“感谢殿下不杀之恩!”
正以为侍卫会就此离去,他却停了下来。
“殿下,小人有一事相告。”
“说。”
“传闻十九年前贺家便出生了一子,乃为极阴之体。”
萧夜桓侧目,眼神闪烁:“你的意思是……贺闻之是极阴之体?”
“小人也是听祖母说的,小人的祖母年轻时曾侍奉过贺家的夫人,后来因为我母亲怀了我在家中照顾母亲,此后再也没有回过贺府。”
“原来如此。”萧夜桓点了点头。
江儒安赫然惊起:“你说什么?贺闻之是极阴之体?!”
“也可能是你。”萧夜桓淡定道。
江儒安笑了:“怎么可能是我?要我真的是极阴之体……”
“不用假设了,就是你。”
萧夜桓声音沉沉的,眸色深深的,还是像在说一件关紧要的事。
江儒安愣神,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咬了咬嘴唇:“我?”
刹那间,天旋地转,江儒安感觉重大的木头砸落在他的脑门上发出沉闷声响,嘤嘤嗡嗡之声盘旋于脑海。
大脑一片空白。
“不会是我……”江儒安喃喃道,“怎么会……”
萧夜桓垂眸,让侍卫退下,侍卫拜了两拜,看好戏似的,看了眼江儒安。
那一眼让江儒安极为不适,甚至有些反胃。
王子谦给他树了不少敌啊。
江儒安恨得牙痒痒……这个侍卫,他记住了。
“你很生气。”萧夜桓陈述 。
“生气,我怎么不生气?我气死了。”江儒安手捏成拳头,还在发抖。
“殿下,你怎么可以听信旁人谗言?!”江儒安不受控制,声音都在颤抖,眼前黑的白得黄了绿的,所有颜色化作灰的,还有些模糊不清。
萧夜桓还是很淡然,淡得如同白开水:“嗯……他们说的是事实。你今年十九,极阴之体是家中老二……”
“旁人说的话,你如何相信?就算那人曾经侍奉过贺家,说出来的话也不可信啊!”江儒安强行压住颤抖的声音。
可是真的害怕倾轧着他的所有情绪,又如何克制得住?江儒安现在连尾音都在颤抖。
才复活,就要死吗?
江儒安不甘心。
萧夜桓看着江儒安失态的模样,捂着嘴笑了。江儒安感到萧夜桓周身的气场由压抑沉闷变得愉悦轻快,再看萧夜桓时,他的眼中早已盛满笑意。
“子谦,你很可爱。”
江儒安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哦。”
萧夜桓把茶杯放在床边,双手交叉,温声道:“极阴之体,孤之前很需要,但现在不需要了。”
“为什么?”江儒安立马问。
“你觉得,为什么你能够十五天不吃不喝还活着吗?”
“我……”
江儒安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
“那么,你还记得醒来之前的任何事情吗?”
江儒安当然记得,眸光亮了一瞬,但还是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
萧夜桓轻声笑了:“撒谎。”
江儒安心脏狂跳,慌乱一阵:“我……我怎么会撒谎呢……”
萧夜桓拾起枕边摆放着的烟斗,敲了敲江儒安的心口,二人之间就隔着烟斗这样长的暧昧距离。
带着烟草味的呼吸淡淡地传入江儒安的鼻腔。
“你的心脏告诉孤,你在撒谎,子谦。”
江儒安感到一阵眩晕,想要倒头就睡。
“你……你在说什么,我……”
“你还记得……你还记得……哈哈哈哈哈……”萧夜桓失控地笑出了声,“看来,还是失败了啊……你怎么什么都记得?你不是应该一醒过来就接受自己的太子妃身份然后乖乖呆在孤身边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想着要逃走??”
“轰!”
江儒安的脑子炸开了,炸成了一地的碎片。
萧夜桓双目通红,咳嗽着。
“哗!”
茶杯倾泻,茶水四溅,雪白的陶瓷碎片碎裂,摔在木质地板上,响声清脆。
江儒安抖了一下,脑子紧绷,双脚死死黏在地板上,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他想逃走……
脑子飞转,思考着逃走的办法,渐渐目光四移。
江儒安只是目光移到另一处,萧夜桓便发狂了:“你……你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
手,死死擒住江儒安的手腕,生怕下一刻他就要消失。
笑,化为阴曹地府的手爪,将江儒安浑身裹住,森然宛若阴风。
群魔乱舞。
“你从来偏心,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萧夜桓咬牙切齿,逼得江儒安生生后退。
锦被扯皱,墨发散落,萧夜桓紧紧抓着江儒安的手腕,被江儒安的动作带出被窝,另外一只手撑在地上的茶杯碎片上。
骤然,鲜血四流。
萧夜桓森然宛若厉鬼,睁大眼睛盯着江儒安,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掌:“子谦,你看,这是我的血。”
一股凉意,从江儒安脚底蔓延全身。
他突然就动不了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
萧夜桓嘴边流下鲜血。
而他还在笑着。
宛若孤魂野鬼,夜中红梅。
布满鲜血的手,指着江儒安,脖子歪着,拧出“咔咔”的声音。
江儒安咽了咽口水,瑟缩着:“放过我……我真的是王子谦……”
“你觉得我信吗?”
微风几许,萧夜桓赤脚踏在地面上,长发飘动,风中摇曳。
下巴,被萧夜桓猛然抬起。
眼前赫然是萧夜桓苍白的脸。
“呜……呜呜呜……”江儒安真的害怕,克制不住地哭出声来,“救命……我,我还想活……”
凑近,赤红的双唇有意无意落在江儒安耳垂上,像是挑衅。
“还是,我该叫你,太傅?”
骤然间,萧夜桓化作魔鬼,倾身把江儒安压在床榻之上。
江儒安恍然。
萧夜桓是怎么知道的?
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想要挣扎,可力气根本不敌,最后瘫软。
萧夜桓的吻,细细密密落在江儒安脸上,专心而虔诚。
“儒安……”
江儒安浑身发麻,趁了个空隙躲开萧夜桓,下巴却又被萧夜桓死死捏着:“别躲。”
对视。
萧夜桓的眼神寒冷,宛若数九寒天。
“方才……为什么骗我……”声音颤抖。
“你……你不是讨厌我吗?为什么还……”
“我问你,为什么骗我?”质问化为嘶吼,震得江儒安耳鸣。
萧夜桓神经质地笑了,将手上的鲜血涂在江儒安脸上:“哈哈哈……”
累了,轰然倒在江儒安身上,死猪一般的重量沉沉压了上来,差点给他压得背过气去。
“唔!”江儒安惊呼。
萧夜桓翻了个身。
江儒安身上的压力一下子就小了很多。
“失败了很多次,我都快不抱希望了……”萧夜桓声音沙哑。
江儒安问:“什么?”
听不懂萧夜桓在说什么。
“为了你……”
萧夜桓坐起身来,痴傻看着江儒安。
“原来那一次是最成功的一次……不完美的地方就在于,你没忘干净。”
萧夜桓邪笑着,双手掐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
听吾之言,受吾之用。
忘其凡尘,返璞归真。”
骤然一道金光闪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江儒安身体中突破开来,四周八方有诸鬼哭号之音,那道金光冲破屋顶刺入云霄。江儒安感到自己身体中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去。
“啊啊啊!!”
万般痛苦,嘶声力竭叫出声。
萧夜桓爱怜地抱着江儒安:“等一会儿就不疼了……”
脑中的回忆,闪现。
原来江儒安并不是什么当朝状元。
江儒安也不是什么贪官污吏。
他是尚书部江观远的长子,二十岁上任太傅,官至一品。而有一位皇子深得江儒安欣赏,有意扶持。
萧夜桓的太子,是江儒安协助他夺嫡夺来的。
也就是说,江儒安为了把萧夜桓立为太子,与他联手害死其他皇子。
萧瀛,熙瑞帝,总共有子嗣十余人。除去尚不知事无人,还余下大皇子萧荣,二皇子萧薛,三皇子萧夜桓,四皇子萧国雄,五皇子萧建国。
那日,熙瑞帝在宫中踱步,皱着眉头。
面前,跪着好几名官员。
“这可怎么办呢?”萧瀛唉声叹气,“我的皇位,应该穿给谁?”
官员甲谏言:“传位于嫡长子,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臣建议陛下延续传统,展现大国之风。”
萧瀛听罢,摇了摇头:“不可。朕的大皇子虽是嫡长,但为人懦弱,不足以托付重任。”
官员乙谏言:“臣以为二皇子年幼而聪颖,小小年纪便能够熟读诗书,年仅十岁便会吟诗作对……”
话还没说完,便被萧瀛打断了:“也不可。选的是治国栋梁,又不是文人书生。”
四下寂静,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到底谁才能够成为玄隰国的未来国君。
狡猾的声音打破沉默,吹响了未来的号角。
“要不……”官员丙道,“我们先不立皇子,让他们自己争,谁拿到了这样的位子,谁就是太子,如何?”
萧瀛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岂能如此!”官员甲拍案坐起,“这样人性何在?礼法何在?手足相残,想出这样的法子,你是不是人?!”
官员乙连忙拉住了官员甲:“哎哎哎呀!顾松云,你看这样的法子一旦实行,一来也知道哪位皇子更受大臣推举,二来也能够淘汰没有谋略的皇子。生于帝王之家,本就是今天看不到明天,每天脖子上都悬着一把刀,早晚都得死,为什么不直接排除掉那些活不下来的人?”
顾松云横眉冷对,毫不客气:“若真是这样,与养蛊又有何异?”
萧瀛却哈哈大笑:“顾爱卿对这样的方法很是不满啊。可是朕却十分满意,让皇儿们从小就生长在生存危机的氛围里,长大之后坐上皇位也好适应些。”
顾松云被气得说不出话,下巴上的山羊须抖了又抖,官员乙对顾松云挤眉弄眼,眼神哀求他不要再说了。
“若顾爱卿仍然反对,朕也不会听的。就这样吧,散会。”
离去之前,顾松云狠狠地叹了口气。
“唉!”
*
多年之后,江儒安当上太傅。
那日阳光明媚,暖洋洋地洒在江儒安紫色的朝服上。
江儒安心情很好,与池乐游有说有笑地行走于宫中。
“池乐游,你的朝服怎么是红色的呀?我的都是紫色~”
池乐游走在江儒安身边,双手抱胸,阴阳怪气道:“哇哦,咱们的江儒安宝宝最棒了呢~一品官员的朝服也是说穿就穿了,不像我,我还只是个四品小官,还在中层摸爬滚打。”
“我可去你的!”江儒安一脚踹在池乐游屁股上,让池乐游“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生气就生气,干嘛打人家嘛!人家的屁股可是很金贵的。”
江儒安冷笑:“晚上还要用,对吧。”
忽而狂风大作,咆哮着卷起二人的衣衫,四周尘土被卷起,呼啦呼啦往江儒安嘴里眼里吹,让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妈·的,好大的风……”江儒安骂道。
“啪!”
正揉着眼睛,一把伞顺着风飞了过来,伞柄不偏不倚打在江儒安的命根上。
“哎我靠……”这一击那叫一个致命,江儒安直接蹲下身去捂住那块儿。
池乐游还在一旁看热闹,一边挡着风,一边乐呵笑着:“哟,真打着了?哎哟我看您不必操心这个,以后这玩意儿你也用不上……”
“啪!”
伞,打在了池乐游身上,这次不是风吹的,是人为的。
江儒安狞笑着:“我给你打碎!”
池乐游假装哭号着跑了一路,回过头去,却发现江儒安并没有追上来。
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人,脸颊通红,双目低垂。
池乐游都要被他暖化了。
江儒安人前温顺,人后疯狗。对这样温润如玉的皇子,自然是态度良好。
跑了回去,这皇子声音压得低低的。
“这把伞……是我的……我用来遮阳,结果被风吹走了……”
江儒安把伞还给皇子,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萧夜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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