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应钟,李初寒从医馆里搬出一把太师椅,慢慢悠悠地躺了上去。
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路过,无一在此驻足停留。
闭上眼,耳边流淌过各种的细碎声音:隔壁酒铺伙计接待客人时的卖力推销声,麻雀停在屋脊上呼朋引伴的吵闹叽喳声,还有牛车压过地上青石板发出的沉闷咯噔声......
一阵风拂过,带着似有若无的清冷花香。也不知是谁家庭院种了梅树,此刻暗香浮动。
李初寒就像一个路边医馆里再普通不过的大夫,躺在椅子上安静地晒着太阳闭目养神。
“卖米糕嘞,新鲜热乎的米糕。”
年轻的小贩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
李初寒猝然睁眼起身,抬手道:“小哥,给我切块米糕。”
“好嘞。”
小贩歇下担子,将米糕送至李初寒手边,低声道:“小大夫可有吩咐?”
李初寒递过去一块方帕:“帮我查查这块帕子的主人,可以从附近的青楼着手。”
“是。”
小贩手指夹住方帕,变戏法似的将其收进袖中。他道了声“谢谢惠顾”,然后挑着担子迅速消失在街口拐角处。
李初寒重新躺回太师椅上,揣着米糕闭眼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她又回到了流放那时候。
薄云蔽月,寒鸦悲啼。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在荒芜的小路上狂奔。
呼呼的风灌进耳朵里,刺得耳膜生疼。血腥味在喉间翻涌,可他们的脚下却是一刻不敢懈怠。
忽然,地面震动起来。一阵密鼓般的马蹄声由远而来。
众人慌乱了一瞬,很快又冷静下来。四周空旷一片,唯有北面长着一片树林尚且可以躲藏。
“往那里跑!”
不过多时,一队人马聚集在树林中,数十支明晃晃的火把将林间照得恍如白昼。
地上到处都是中箭而亡的人。
唯有李听雨手持长刀护着身后的李初寒,将射过来的箭尽数挡开。
为首之人骑于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无路可退的二人:“少司马,好久不见。”
李初寒认得他,这是哥哥的昔日同窗赵蛰,曾与哥哥争夺少司马之位许久。
“赵大人,我已被革职,不再是少司马了。”李听雨不卑不亢。
“是啊。天之骄子李听雨,文韬武略,惊才绝绝,年不过十八便已任职少司马。可惜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流放边境。”
赵蛰笑了笑,嘴角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赵蛰抬手,密密麻麻的弓箭再次对着了李听雨和李初寒。
李听雨握紧了手中那把长刀,将李初寒紧紧护在身后。
李初寒回头望向身后那片山谷,悄悄用脚跟踢下一颗石子,许久没有回响。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自己和李听雨才能听到:“哥,我们搏一把好不好。”
“好。”
无需多言,李听雨已经理会其中意思。
他护着李初寒步步后退,逐渐逼近悬崖边缘,然后高声道:“赵蛰,你我相识数年,何必赶尽杀绝。可否卖我个面子,放我们兄妹二人一条生路。”
赵蛰神情讥讽,正要开口,却见面前二人已经转身跳了下去。
.
日光逐渐灼热,炙得皮肤生疼。
李初寒睁开眼,慢慢从梦境中剥离出来,想起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
她回到卧室打开那张从鸽子腿上取下来的字条,上面写着这次对新毒药的研制要求。
命运的走向就是如此的难以捉摸又滑稽可笑。
张李两家祖上世代行医,救死扶伤无数。
她也自小耳濡目染,八岁便开始给人看诊,一次诊金只收两文,不知救下多少穷人性命。
那些街坊邻里见了她,都喜欢唤她一声“小大夫”。他们夸她聪慧善良,说她福泽深厚,还相信老天爷一定会保佑她。
可如今她却家破人亡,成了乎余国的细作,接的任务不是研制毒药,就是四处暗杀。
但或许,这才是她该有的命数。
元宵节那晚过后,宫中忽然传出有人中邪的消息。
仅仅一夜之间,原本身强体健的宦官霞荆忽然周身浮肿,皮肤溃烂流脓,仿佛一只往人皮里充了气的怪物。宫中医官轮番查看皆是束手无策,而后其手下在民间遍寻名医,亦是无解。
只有李初寒知道,霞荆不是遇到什么邪祟,而是中了毒,一种自己研制出来的毒。
她擅长的不仅仅是医术,还有毒理。那些日常驱赶蛇虫鼠蚁的药粉只是练手时顺便做的,她更喜欢制作各种稀奇古怪的剧毒。
李初寒九岁那年,绪弗国的军粮遭遇了极其严重的鼠患,不管如何耗时耗力都杀之不尽。
当时已在军中任职的李听雨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自己精通毒理的妹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以十根糖人的价格雇佣李初寒为自己制作鼠药,并捉来许多活鼠供她实验,力求做到一举歼灭。
半月后,李听雨如愿拿到了自己想要的鼠药,却不想李初寒竟因此迷上了制毒。为了方便后续试毒,她还将剩下的几只老鼠圈养在笼中任其繁衍。
各国混战,纷争四起,就算是作为国都的烛曳城也太平不到哪里去。李初寒每逢出门,都习惯在手边揣上几包毒药防身。
两年前那晚,她见到母亲被杀决意报仇,便借着撕打的机会,将手中最毒的药粉抹在了霞荆的口鼻处。
本以为霞荆必死无疑。可流放途中,李初寒却从官差口中得知有游医识破这种毒,并救了霞荆。
她不甘心。
那晚跳崖,她的头磕在岩壁上,再醒来时已经身在烛曳城。
而哥哥却不知所踪。
一名神秘的蒙面人救下了她,并以帮她报仇作为交换条件,换她为自己做事。
两个月后,霞荆在外出途中遭到劫持。
李初寒犹记得霞荆再次见到自己时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命人将霞荆绑在铁床上,掰开嘴灌下一副特调的汤药,以确保接下来的过程中他能始终保持清醒,并且不会马上死掉。
然后,她拿着匕首耐心地一刀一刀割下他身上的肉,一根一根拆下他的骨头。
屋内点燃了数百只蜡烛,火光通明。二人对视间可以极其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的纹路。
李初寒就这样站在那里,从天黑到天明。她没有堵上霞荆的嘴,任由他高声咒骂着。再后来,咒骂变成了哭嚎和哀求,最后慢慢没了声音。
一夜过去,惨白的烛泪流了一地,混在有些干涸的血迹里,红一片白一片。
李初寒踩着粘稠的鞋底打开房门,就见前方朝阳初升,金光万丈。她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笑一笑,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预想中大仇得报的快意和欣喜,她丝毫都感受不到。她只觉得疲惫极了,连呼吸都如此费力。
她对守在门口的护卫说道:“那些桶里的东西都拿去喂狗吧。”
护卫们推门而入,立即都被屋内浓郁的血腥味熏得捂住了口鼻。
“人呢?”
有人奇怪道。
待他们看清桶里的东西后,屋内便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蒙面人在这时出现。
他听着里面的动静,眼神了然之余又带了几分欣赏:“恭喜你,大仇得报。”
李初寒垂下眼眸,揉着酸痛的手腕:“按照之前说好的,我帮你做事,你继续派人找我哥哥。”
“当然。”
就这样,李初寒成了一名乎余国的细作。
接下去的一年里,她辗转各地,四处杀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多到她已经记不清名字和长相。
去年三月,她又被安排来到此处潜伏。
于是她改装易容,扮成一个年轻男人,盘下这间铺面开了医馆。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还能做回治病救人的大夫。
她就这样一面治病救人,一面制毒杀人。每每夜不能寐的时候,她常会坐起来点燃灯烛仔细翻看自己的一双手,想着等自己这一生结束时,到底会是救人多,还是杀人多。
如果还是救人多,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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