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将升,孟婆来到人界。
几百年间,忠安之战这处旧址经过数次地动浮沉,如今已经成了一段连绵起伏的山脉。
迎着金色的晨光,孟婆登上群山之巅。
铜铃被悬空托起,不断在空中发出响声。在孟婆张开手的一刹那,数以万计的淡青色灵线从孟婆手心处流出,四面铺开,八方寻觅。
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一道道落在地上,形成细碎斑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万道铺开的灵线汇聚成一股,直指一处。
孟婆舒爽地笑了。
山地最低洼的那处,一座三人多高的石碑赫然而立,竟是为忠安之战亡者而立的墓碑。
墓碑有三人多高,底下的莲花台底座花纹繁复,雕工精细,而上面部分的石碑上却只歪歪斜斜刻了六个字:绪弗军三十万。
一名黑衣女子跪于石碑前,垂着首,一动不动。
没有一丝生气。这是孟婆的第一反应。
随即,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一个死了几百年的鬼,要什么生气?
只是难怪青丝引找了这么久。原来这只鬼的魂力已经耗尽,正处在消散的边缘。
“小柿子。”孟婆站在她身后叫道。
跪在地上的女鬼蓦然颤抖了一下。她缓缓回过头,将一双空洞的眼睛看向孟婆,是溯昔幻境里的那张脸没有错。
原本那样明媚的女子,如今却成了一只形容枯槁的游魂。
四周阴冷得诡异。
孟婆吸吸鼻子,又抬腿在地上踩了两脚:“你就在这里跪了三百多年?”
女鬼不语,回过头如刚才一般垂着,似乎不打算再理会孟婆。
“喂,我和你说话呢。”
四周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被无视的孟婆愤然叉起腰:“呵?”
没有任何预兆,她旋身抬腿,一脚踢在那座三人多高的巨型石碑上。
伴随着“咔咔”声,石碑开始四分五裂。与此同时,无数黑色的怨灵从中钻出化为一缕缕雾气纠结缠绕,尖叫着扑向孟婆。
孟婆早有准备,在手心燃起一簇火焰径直打过去。那火焰颜色极浅,是淡到近乎透明的青色,却威力十足。
不过须臾间,所有怨灵被烧尽,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低沉的梵音自孟婆口中唱出,在群山间回荡,以雷霆之势净化这里每一寸被怨念侵染过的土地。
终于,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山风经过此间,带来些许暖意。
孟婆跨过地上的碎石,一屁股坐到剩下的那截莲花台底座上,居高临下对上了女鬼那双终于有些波澜的眼睛。
她笑盈盈地俯下身,拿出铜铃在她面前晃了晃:“还记得应钟吗?”
在听到应钟这个名字的一刹那,女鬼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瞳孔剧烈收缩。
孟婆很满意她的反应,随即手一松。
见状,跪在地上的女鬼立即扑上前伸手接住孟婆丢下的铜铃,然后将其死死捂在心口处。
“呜额......额......”
“啊啊......啊额......额......”
女鬼仰头注视着孟婆,惨白的嘴唇微微张合,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不成字句。
这时,狐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孟婆身侧,冷不丁冒出一句:“哟,怎么变成这样了?”
孟婆被吓得原地窜起,张口就要开骂。
黄闲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孟婆的另一侧:“她太久没开口,不会说话了。”
说着,他抬手一点,将一缕灵力注入女鬼的额头。原本形容枯槁的女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生机,变回了死前那副明眸皓齿的模样。
“嗯,不错,不错。”狐澄打量着女鬼,满意地点点头。那表情仿佛妓院里的老鸨正在挑选人牙子新送来的姑娘。
孟婆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示意女鬼:“说吧。”
“他还好吗?”
“你问应钟?他执念太深投不了胎,变成恶鬼在忘川里泡了几百年。”
“他的执念是忠安之战吗?”
孟婆正伸手往黄闲袖子里掏瓜子,闻言一愣:“我还以为你很了解他。”
“不是吗?”
“是不是你跟我去黄泉见了应钟就知道了。”
女鬼却是低下头:“我不想见他。”
“为什么?”
“我于他自始至终只是一场谋划。我有愧,无颜见他。”
这话差不多的好像哪里刚听过?
孟婆正回忆着,忽然猛地吐出一口瓜子皮:“额?”
谋划?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结实有力的屁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孟婆从莲花台座上挤了下去。
待孟婆从地上爬起来,就见狐澄已经盘腿端坐于莲花正中。他面带微笑,周身散发出柔和神圣的光芒,如庙中显灵的神像一般。
然后,他缓缓俯身,向女鬼伸出一只手。
手掌缓缓摊开,上面赫然是一把刚才从孟婆手中掳来的瓜子。
“何种谋划?如何谋划?与谁谋划?谋划于谁?吾今日甚是得空,可听尔徐徐述之。”
日光下,灼热的赤色火焰在狐澄眼中兴奋跳跃。那是发自肺腑、正在燃烧的熊熊八卦之火。
女鬼沉默良久,似是下定决心般终于再度开口。
她不叫小柿子,也不姓肖。
她真正的名字叫做李初寒,曾是乎余国细作中最优秀的制毒师,人称“小大夫”。
-
绪弗国,烛曳城。
一大早,一方医馆门前就排起了长队。伙计习以为常地从侧门搬出十张板凳,分两列一字排开,供人歇脚。
不远处街角的包子铺前亦是生意火爆。蒸笼开合间,白色的雾气带着香味四散逃逸,勾得人食指大动。
两名路过买包子的客商不免好奇道:“这条街是做什么营生的?怎么大清早就这么多人?”
一旁坐在台阶上的脚夫笑道:“他们都是到一方医馆看病的。”
其中一名客商立即追问道:“这个医馆的名字我好像听说过,是不是国医圣手李苍术家开的?”
“对,就是李国医的妻子张大夫开的。今日是他们家的女儿看诊,诊金一人只收两文钱,所以大家一早就来了。”
“这家女儿多大了?”
“十岁。别看她年纪小,看个疑难杂症不在话下。”
医馆门前安静有序,门上赫然贴着一张大大的告示:
大声喧哗者不看。
无序插队者不看。
随地吐痰者不看。
一进门,前厅几十排药橱贴墙而立。两名伙计在前穿梭抓药,动作迅速,互不干涉。
诊席处,女孩长相稚嫩,年纪尚小,坐在那里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孟婆被眼前的场景逗笑了:这正是十岁的李初寒。
李初寒伸手搭上面前那妇人的脉,一双眼睛微眯着:“恶心呕吐是正常的。从脉象看,你怀孕已有两个月。平时注意休息,不要太过操劳......”
“怀孕两个月?”
妇人身旁的男人闻言面色大变,竟涨红如猪肝一般:“怎么可能?我离家已有半年,昨日才归家。我媳妇怎么会怀孕两个月?”
“......看脉象的确如此。此处人多眼杂,你们二位要不回家商讨?”
见二人沉默离去,李初寒长舒一口气,喊道:“下一位!”
穿花棉袄的大娘抱着怀中襁褓上前坐下,语气急切:“小大夫,我家小花好像生病了。”
“具体有哪些症状呢?”
“不下蛋也不打鸣了。”
在李初寒疑惑的目光中,大娘将襁褓露出来,里面赫然是一只焉着脑袋的母鸡。
“......大娘,我这医馆只看人,不看鸡。”
大娘却道:“哎呀,人你都能看,鸡怎么就看不了呢?”
李初寒好脾气道:“给人看病我能把脉,这鸡我的确不会看。”
“哎呀,你试试呀。找村里兽医看要五文钱,我为了来你这儿可是走了好远的路呢。人有手,鸡不是也有爪子嘛!”
说着,大娘动作麻利地解开襁褓,将鸡放到桌上,并抓起一只鸡爪递给李初寒,示意她把脉。
李初寒看着那只挣扎的鸡爪,暗自咬了咬后槽牙,转而笑道:“大娘,这样吧,我看这鸡还没死。我给你开些红枣、枸杞、川穹、当归、党参、黄芪之类的药材,你可以拿回家现杀现炖。价格不贵,加起来大概五十文钱。”
此话一出,大娘立即将鸡重新抱回怀里,怒道:“你这大夫怎么这样呢!不会看病就直说!想钱想疯了!”
“慢走。下一位!”
老人杵着锄头一拐一拐走上前来,开口说话时有些漏风:“我家牛它,瘸了。”
走了一只鸡,又来一头牛。
李初寒深深叹了口气,扶额无奈道:“爷爷,我这医馆只看人,不看牛。”
老人费力地又重复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脚:“我是说,我脚,扭到,瘸了。”
“啊?”
“哦哦。”
“哪只脚?我看看。”
......
送走老人,李初寒拿着毛笔愤然起身,在外面那张告示上又加了一行:牲畜非人者不看。
忽然,一阵马蹄声“踢踏踢踏”由远及近。
李初寒回头,就见一匹健壮的棕色骏马在医馆门前停下。高大威猛的年轻人身着一身紫色官服,翻身下马时动作干脆利落,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稳稳当当。
他长相俊朗,五官与李初寒有六分相似,眉宇间透着一股子英气,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整个人意气风发。
“哥!”李初寒欢快地了上去。
“娘让我来给你送早饭。”李听雨牵着李初寒走进医馆,将食盒里的鸡蛋、白粥和小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到诊席后面的那张桌上。
“谢谢哥。”
李初寒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就往嘴里送,却不想粥太烫,又“哇”的吐了出来。
“急什么?”
李听雨招呼伙计给李初寒倒了一杯凉水,又将剥好的鸡蛋放在碟子里,端到李初寒面前:“慢慢吃,别噎着。”
李初寒吞下含在嘴里的凉水,一口一口吃着鸡蛋:“哥,今天是元宵节,你晚上有什么打算?”
李听雨拿起勺子耐心地将粥拌凉:“又想我给你带糖人?”
李初寒满怀期待地看向李听雨:“知我者哥哥也。能不能给我带三根糖人回来?两根,两根也行。”
话未落音,李初寒的脑门上已经挨了一记板栗:“吃这么多糖,小心蛀牙。”
李初寒立即抱头惨叫起来:“哎呀,起包了起包了!没有五根糖人不会好的!”
李听雨伸手揪住李初寒头上扎着的丸子,将她的脸掰过来看向自己,佯怒道:“还敢和我坐地起价?”
脸转过去的那一刻,李初寒迅速瘪起嘴,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似乎下一刻眼泪就要落下来。
这样的表情李听雨见过无数次。每次李初寒想耍赖时,总是做出这幅表情。
但李听雨还是退了一步:“可以给你带一根。”
李初寒吸吸鼻子想再争取,就听李听雨又补充了一句:“爱要不要。”
她当即伸出手指:“拉钩,骗人是小狗。”
“好,拉钩。”李听雨也伸出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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