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早有感应,这人来的速度已经比预料中的晚了不少。
方才被托举至上方的鬼气从中间往四周漫去,在与二十一道火光交汇时篡改了它的走势,而作为火阵施术人,地宫里的徐焕州才能感应到镇上变局。
即便是积攒多年的鬼气,最多也只能做到扰乱原先的阵法,少年眼里又亮起那异样的光芒。
这一次熟悉的气息并非一闪而过,无数种猜测不受控地闪过脑海,一道怨魂从背后攀上来冻住了半边脸。黑暗中无人发觉齐阶脸色在逐渐往厉鬼的青色靠近。
“若想护住他,此行便不得出手。”
判官鬼有意促成现今局势,或许此次暂离地府本也是为这一遭。
当年今日,你只守得住一方。
四周温度因四溢的怨魂骤降,鬼气早已漫过了这一整座亭台。
本能般的,如潮水一般向火阵下方汇聚。
即将失控前一只手搭了上来,墨玉中的人魂也极力冲破提前布下的咒术。人魂与真正的厉鬼接触太久会被同化,从而转为真正鬼物,再不能归体。
身侧净萧仿佛握住一块玄冰,冷气往骨中渗透,他下意识握得更紧些,压低声音直呼其名:“齐阶?”
前方鬼气暂歇,大肆报仇的怨魂重新被压制,齐阶回过神来,却已有些晚了。
怨魂本就招鬼,离得近些频频有鬼婴往这边张望。
理智回笼,那些噩梦般的假想强压下去,泽沼中间的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少年先前便施展了不少珩濯一脉法术,不过功效与仙尊本人比起来大打折扣,才会让齐阶当作自行习得。
如今它眼中溢出的气息确实属于珩濯仙尊,以鬼身为容器本就不妥,强行施展注定不得善终。
厉鬼眼中溢出的血丝一点点的往上空交汇,执笔人更换,青方镇内沼泽上空血色阵法收势,一笔一划重新漫开,那是一个崭新的阵法。
回源。
万物回源,此物此身,彼而不代。
同样是珩濯仙尊自创的阵法,只是这一道真真切切漫着仙尊的气息,久远长存。
净萧也抬头看向上空的阵法,熟悉的同时他低头,察觉到自己似乎长高了一点,已经比齐阶略胜分毫了。
回源之下各归其主,远望彼方时似乎视线更加清晰了些。
巨大的回源阵封住整片沼泽,血色光芒闪烁,沉睡的青方镇里多了位不速之客。
炽月轩大长老徐焕州,宗门首席,性情和善,待下宽仁,时人敬之,号胥和。
胥字译全,和为相安,指长老纵任弟子,事事到他面前都能磨成彼此想要的结果。
与眼前面色阴沉的道长判若两人。
徐焕州结印一掌推向阵法,反让自己呕出血来,沼泽上空经年的迷雾盘旋着,他望不见其中具体景象。
然而四角升起异色流光,这东西就要熟悉得多,他用尽全力推开法印,狂怒着无能无力。
“汲律——你敢!”
空着一只眼眶的恶鬼站在沼泽正中怆惶发笑,体内气息愈加衰弱。
“师尊——”
阵法外的长老身形一顿。
“当年您也是这么说的。”
陈擎风自阵外人开口便愣在原地,一时没顾得上去管地上的四人,脚步匆忙地往少年的方向去。齐阶一时不察,还真让他气息泄露,数百名鬼婴躁动起来,瞬息将几人围在中间。
净萧拎回失神的陈擎风,“你跑什么,别添乱。”
“汲律。”陈擎风重复着这个名字,扑过去拽住齐阶袍摆,语速飞快“鬼兄你去看看他,这人是炽月轩弟子,四十年前与我是故交,至今失踪二十年。”
他几乎要哭出声来,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找了他二十年啊——”
被发现后三人气息不再隐藏,名唤汲律的少年转过头来扫了一眼混进来的人,神色漠然并无相熟之态。
看客与局中人的界限已是有些模糊,至少守住不出手。
“堕鬼后人世记忆有取舍,你视为故交的‘汲律’已经死了。”净萧在齐阶说话之前把人从地上带起,直身时三人面前鬼婴让开一道漫着浓雾的窄道。
少年目光停在净萧身上,最后转回齐阶,“无关者为何入此地。”
“你解当年怨,我寻来日缘。不打搅,请自便。”齐阶说这话用的鬼身,恶鬼间也有规矩,少年不答,摆明了要让他走这一趟。
没有恶意,也许只是想把他们支开。
齐阶叹气,两道鬼气漫出去一边带着一个,“走吧。”
迎面而来的湿气,陈擎风在最后一刻忽然开始剧烈挣扎,他张口想喊一句什么,接着下一秒四方异彩迸溅,不过是短暂的停顿整个人已经被带进雾气里。
最后看到的是四副完完整整的天骄根骨,伴随着那些小道士的惨叫声。
那几人明明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平日里成天待在宗门里作威作福,尽管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没做过恶,何至于此。
陈擎风四肢冰寒,他在心里问那人,何至于此。
他困在自己的震撼无措里,没有抬头,所以不知道黑暗中答案正一点点地铺开。
雾气两旁的鬼婴身上汇出的一小缕鬼气探进雾气里,用记忆幻成空间境。
回源阵法下四副被强占的根骨终于重归原主,落在汲律身边四名鬼婴身上,它们身上气息瞬间强盛许多。
自此,一群人造的鬼婴开始完整,它们把自己的鬼气和附在根骨上的修为渗进阵法中,红光炽盛,无形中随因果越过暗夜废土。外观灯火辉煌的炽月轩弟子房内有人皱着眉翻了个身,眉心溢出长夜里第一道浅色光彩。
徐焕州一人打不破眼前的法阵,收手想要施法传唤宗门,此前一直沉寂的青方镇突然亮起一张巨网,刚好拢住镇内每一寸土地,今夜的青方镇,只进不出。
讽刺的是,织成这一张巨网的灵力,源于当年炽月轩弟子初次前往镇子除患时高价售卖的法器。
一个安静祥和的镇子,爆出点不算大的祸事,引来高处的豺狗。一派危言耸听,引诱镇民倾家荡产买来无用的“镇宅法器”。
然后他们看到了这一片泽沼。
终年雾气笼罩,刚好闹过小儿鬼,刚好此地偏僻,刚好处于炽月轩辖地。
天然的坟场。
地宫里每一年都有人死去,怨魂被关在瓶子里,让这位胥和长老不得不每隔几年就要跑一趟。
亡灵能说话吗?它们不能。
恶鬼能说话吗?世人不听。
罔论一群失去根骨退回婴孩的恶鬼。
二十年来,它们也只迎来第一批听众。
寒夜一点点褪去,齐阶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三人站在最开头,迟疑着迈出第一步。
“阿娘!”一瞬间天地铺展,小孩穿过巷尾,一路上行人纷繁。
“二娃出息了。”
“好些人在他家院里呢,说是什么天才要收徒呢!”
“一个个长得跟天仙似的,大宗门就是不一样。”
人声悠远,往事经年。
“娘——”小孩看着挤满人的院门,有些害怕地后退半步。
她笑得那么开心,“回来了。”
他冲过去躲进她怀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对着他点头,“不错,确实是个好苗子。”
好多人在说话,他悄悄拽住母亲的袖子:“娘,你要送我走吗?”
她连忙蹲下身,说他有出息,说要去干大事。
最后,他穿着不太合身的道袍,绷着脸被带走,回头时目光穿过一片浅金色绣纹,看见她抬起袖子擦泪,袍摆飞扬,遮住阿娘望向他的目光。
暮至,村口一点点坍塌,地宫里其实不暗,大多数时候明光如昼,地上的鲜血也很清晰。
有一条专门的小道,鲜血顺着往下,一排窄小的石床上锁着镣铐,他体内的上等根骨一点点剥离。
修仙者的根骨其实是烙在骨骼上的纹路,修为也会依托在这些各异的纹样之上,当初仙尊献祭是天道直接将根骨抽离,因为众生骨自身的不同,所以他伤到了魂魄,却短暂留住大半修为。
这群孩子不一样,他们没有修为护体,撑不住根骨脱离的剧痛,心脉稚嫩,最后也活不下来。
更倒霉一些的,会连带着脊椎一起削下,用作盛载根骨的容器,毕竟这样的好东西人人求之不得,将新生儿的脊椎与送来的更换,这世间便又多了一位天才少主。
人们说虎父无犬子。
千篇一律的,如同复刻的人生,这条甬道里装着六百三十二份。
六百三十二只鬼婴,成就也断送了六百三十二名天才。
这世上本该有那么多天才。
地宫里人来人往,无一不应证着真实所在,陈擎风早在开头就晕过去,一份生死已经压得断常人的脊梁,何况他心上还背负着一些格格不入的纯善。
……
甬道结尾是第六百三十二副人生。
炽月轩内普通弟子汲律,家世普通,外貌普通,性格也普通。
宗门里有一项特别的任务,要完成很多选拔,才能换来一次改命的机会,他几乎是不择手段地甩掉了和自己同样平庸的人。
如果道德是一条线,他让自己平稳的一生里画出断层低谷,企图换来修为的攀升。
揣着人手一份的逆天改命想法,走进人间地狱。
出现过低谷,那也要来一段**,修为无法用来填补道德的缺陷,他想如果有人后来看过他的此生。
也会觉得这个小道士真厉害,不对,是高尚。
他说他是一个虚伪的人。
哪怕有人打断过这句话无数次。
那我也是个虚伪的人,他这样想,就比如现在我不会和你争辩,但我永远无法认同你。
他反抗,带着一群孩子逃跑,用无数的传送阵法送他们离开,离开的人自此音讯再无,原本的行刑者被拽进血池里。
汲律是被吓死的。
他身上全是伤,但他确确实实是被吓死,鲜血汇进那条小道里,他每天都和各种各样的厉鬼关在一起。
那么不体面的死法,他都没来得及想一想,要不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他的好友在人间做逍遥侠客,等他回来就能救他。
怎么就死了呢。
汲律成了恶鬼也不敢再报仇,但是徐焕州找到了他,师尊又变回了当初宽和的样子,全不见看到他放走那些人时的震怒。
徐焕州用一道金色道光,让他成了强大的厉鬼,让他守着那一片坟场,原意是让他把滋生出的鬼婴杀死。
那分明是一道无法使用的道光,为什么忽然能融于火阵,甚至变其轨迹为回源,发挥出与珩濯本人无二的效果。
这一点徐焕州想不通。
齐阶身后的怨魂发出尖唳,他缓慢吐出一口气来,对上身旁净萧淡然的目光。
“我不记得。”净萧料到他想问什么,回答的时候稍微隐瞒了一点。
似乎是很疼的,哪怕失去记忆后再尝试回想先漫上来的也是无边苦痛。
世间有什么法术能把一个人身上的修为记忆全部抽走,齐阶一眼望不透净萧的百年,没想过原来他在地狱人间辗转的岁月里两人身上的伤几乎等量。
炽月轩以天资为商货,万事总有开头,联想到先前汲律身上熟悉的气息,不难猜到第一个被摆在案上哄抢的是谁。
其间种种无从知晓,判官鬼先前说过只是一隅,净萧自己前尘尽忘,齐阶收回目光。
怨魂被死死按回鬼气深处,同样的失控不会出现第二遭,即便时日无多,也总有办法找到答案。
当务之急仍是先往南氓,炽月暂待来日。
拒绝一切违法器官买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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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青方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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