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际会，第一道是鬼婴复仇。
说来这开场其实很荒唐，几个小弟子背着师门接下错误的任务，前往青方镇为自己扬名。
当初陈擎风只是随手施下一道普通的火系阵法就引得鬼婴发怒，直至后来遇上齐阶才把人扔出来。
而青方镇内火阵火符则是真切的炽月轩法术。
最后铺在沼泽上空的法阵更是徐焕州亲手绘制，原本是给小弟子防身，却让汲律误以为他要斩草除根。连带着对陈擎风身份也有了怀疑，后续齐净二人到场时也以为是炽月轩中人前来，便把这个小弟子扔出去转移视线。
若是事情停在这一步，兴许他会很快发现这三人都是散修，炽月轩现今也还没有斩尽杀绝的打算，可惜沼泽上空二十一道避火符绘成的阵法太熟悉。
于是这早晚要来的生死一战比想象中提前了太多。
第二道是净萧修为下落。
因果残缺，只知半分终局，刚好应了判官鬼的话，现如今只找到第一寸流落的修为，如此一来，也许魂魄重聚齐阶也还不能走。
阴差阳错，两道因果际会，鬼婴复仇时刚好有净萧本尊在场，加上墨玉里的一魄，顺应施术者想法，完整激起回源法阵，六百三十二道根骨二次剥离，消解群鬼怨气。
还有第三道，则落在陈擎风身上。
不知大小，不知紧要。
齐阶看着昏迷中面色苍白的陈擎风，忍不住皱眉，有些麻烦，谁能想到寻常散修也和这大宗门龌龊有关联。
只希望无染命格。
雾气散尽，许多收回根骨的鬼婴在为法阵添势，他们背后的汲律又变回了先前少年的样子，不过脸色已经退为苍白，与过往所见一众厉鬼比起来倒是比较像人。
他站在二人面前躬身一拜，“谢仙尊，谢阁下。”
万物回源，阵法效用之下那一抹道光早在无形间回归主人之身。
因为被存留在汲律眼中二十年，此时的净萧对这些年月也似有所感。
“生死有轮，因果在天，沧海颜改，无见今夕。”
雾气随着汲律话音没入陈擎风眉心，他对二人解释，“局中事，阵外人，他不该在此，也受不住幻道里的曾经，等再醒来时记忆会退到初入迷雾，二位不必担忧。”
天边炸开流光溢彩，浩荡光芒落进阵中，三人一齐回头，方才汇成甬道的鬼婴身上骨骼正位，最开始索回根骨的鬼婴身形抽条，长成了七八岁小孩样貌。
偌大一片泽沼，如同倒转天地的烟火，那些小孩一点点长大，来到临死前的年纪。
二十年前汲律看着这群人退至婴孩，二十年后也亲手促成他们重新长大。
回源阵发挥完作用，颜色一点点黯淡，最后在长夜里彻底消失，那一点浅红色光芒照着阵门外徐焕州的尸体，和迷雾中被小孩子淹没的汲律。
小孩子的怨气留不长久，黑色的鬼气消散，恶鬼重返亡魂之时，大多数小孩都已释然，拖着轮回前最后的时间想回一趟家门。
沼泽里的鬼气越来越淡。
净萧单手拎着陷入深眠的陈擎风，见到此情此景，万分感慨地笑起来。
这也算是终于等到一个好结局。
至于后面炽月轩大长老之死，以及没有根骨后天下多名弟子或死或伤，这些能引起修仙界轩然大波的消息，那都是整个天下的事。
人间缺一位优秀的裁决者，只有撕开表层的平静，畸形的伦常才会在时局动荡之下被碾碎，去掉污垢，重新塑造。
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是下一代人的辉煌。
齐阶从轮回里依稀能看到一点天命的影子，他收回神识，往阵法边缘走去。
净萧安静地跟在他背后，看到齐阶在徐焕州尸首面前站定，一只手在半空中收拢，怨魂的挣扎声倏然响起。
刚好沼泽边的鬼婴能走的都走得差不多，最后加上汲律只剩下十五只鬼。
它们被声音惊动，眨眼来到两人身边，仍是恶鬼的小孩努力克制住体内本性，才没出手伤人。
阴气到底对人体有损，净萧带着陈擎风主动往旁边退了一点。
齐阶手里的怨魂被鬼气堵住，艰难地吐出字符：“放手……我要……去……投胎！”
这倒是好笑，若不是方才齐阶出手得快，此时他已经堕鬼，保不齐还要为祸一方，如今化鬼被硬生生打断，见打不过只能换个法子脱身。
齐阶没有理他，公事公办地为这位地府新人介绍，“人死后可入轮回，但事先还要走一趟地府论生平功过，你要投胎，等着炼狱来寻你便是。”
前方的群鬼面色稍霁，周身气势缓和了许多。
齐阶对身后的净萧交代道，“我有事要去一趟地府，天**晓，你们先回客栈。”
有陈擎风在净萧也不能跟过去，应下后便带着人离开。
经此夜后沼泽无法再容身，齐阶心中有些想法，于是主动询问少年：“不知各位于人间可留有执念？”
汲律困惑摇头，腿边几团挂件也跟着他一起摇头，他们都是感知到双亲已逝才没离开，而复仇要废的心力太多，便只想做几个寻常野鬼。
可见对往后也没有打算，齐阶开出一道地狱门，“今后仙门定会捉拿此夜众鬼，留在人间注定不得安生，不如随我往地府寻个去处。”
话音刚落，半空里攀出两条业链，自徐焕州脚下向上收拢，齐阶收回手，魂魄立时被拽进了炼狱中。
几个小孩看得一脸惊奇，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主动走到齐阶面前仰头，“哥哥，刚才那是什么？”
“业链。”齐阶对小孩的了解多来自钟水村死乞白赖的小牧童，如今听得这一句礼貌的哥哥，竟是有些不习惯。
做了二十年的鬼婴那也是小有阅历的，小孩发觉这人似乎比自己还紧张，马上就不怕了，一脸自然地伸手牵人，声音依旧天真懵懂，“业链是什么啊？”
说这话时还小心觑着对方脸色，齐阶想起甬道所见，从回忆里也看得出这小孩自幼聪慧，但到底是个小孩，便顺势拉住他一只手，带着他们走进地狱门跟在业链身后。
“业链是地狱里的秩序法则，也是魂灵死后去往地府的通道。颜色越深罪业越重，漆黑业链索去的人都是要先受刑销业障的。”
“每个人死后都会有业链把他们带走吗？”说完自己先摇头，“不对，我就没有。”
“人死为魂，魂可化鬼，鬼分两种，向你们这样因执念留存的鬼要等到执念消亡才会入轮回，第二种便是作恶太多主动化为恶鬼，业链需要将这种恶鬼带回地狱。”
只是修仙界灵力充沛，得道者抢夺天机，法则势弱，业链出来的速度慢了些，让恶鬼有逃脱的机会。而修士除魔卫道，就是要除去这部分恶鬼来弥补自己抢夺的天机，或者除去其他盗取天地灵力的妖魔以抵消。
天道有损，原本这一场人与天的交易不能长久，因为世人贪婪常妄图自领天机。然而祈昶三十四年的万鬼出狱对人族造成太大伤害，天道只能默认这种方式弥补。
小孩听不懂太广的道理，齐阶没解释完全。
后方有孩子忍不住先开口，“那为什么之前镇上的爷爷奶奶离开的时候就没有锁链呢？”
说话的小孩拽着汲律跑到前方，剩下的不愿意落下也跟着往前跑。
齐阶伸手拦下快撞到自己背后的那一个，等他们站稳才继续，“这说明他们平生没有大错，不到要下地狱的地步，所以业链颜色浅你们看不见，并不代表真的没有。”
身后响起一串摇头晃脑的“原——来——如——此——”
每一个字尾音都延长，人数一多有些抑扬顿挫之感，与青方镇茶楼里的说书先生简直如出一辙。
牵着齐阶的小孩察觉到身旁人的放松，仰头一看，刚好见到那张平静的脸上一闪而过温然笑意。
是一位很漂亮不爱笑但是笑起来很好看的哥哥！
这目光实在鲜明，齐阶低头，对上一张笑得晕乎的小脸。
……
前方徐焕州的魂魄只是在判官鬼面前稍微卡顿分毫便被直直拽进下方。
这速度太快，很容易让人怀疑判官鬼玩忽职守，小孩身上的鬼气稍溢，齐阶松开他，“可以跟去看看。”
十几个小鬼瞬间冲了出去，判官鬼自始至终置若罔闻。
它手中写写画画不停，齐阶老远往那桌上一瞥，纸上尽是些毫无意义的笔画，倒是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鬼画符”。他看到杂乱纸张里露出唯一有那么张能入眼的，似乎画着个没有中间两点的太极两仪图。
判官鬼停笔时袖摆一带，这下是彻彻底底没一张看得明白的，分明鬼界也没有新的文字，许多时候齐阶都觉得对方是在随手比划假装干活。
判官鬼狭长的眸子瞥过他身后的汲律，引得对方一阵瑟缩，又不敢躲在齐阶背后。本来就是被鬼吓死的，这么多年也是头一次见到鬼婴之外其他鬼，汲律突然感觉自己其实也没有多少执念可以去轮回了。
“这是何意，那因果看得不满意，带人来我这找场子？”语调慵懒，满满看戏的意味。
判官断过太多罪业，他自己本身也是个恶人，否则早就被各种各样的厉鬼逼疯，人来人往其实能入眼的东西不多。
汲律对上那双眼睛，忍过了自内心而来的恐惧后意识在对方眼里自己只是一粒尘埃，渐渐地也就不那么怕了。
好在百年多少混出点交情，齐阶往旁边挪步让它视线重新落回汲律身上，“给你找了个帮手。”
“先前说鼓曲难得，如今进去的十几只鬼闲来无事想听什么倒是够用，况且你平时怠于监刑，也可让那群孩子替你看顾。”
判官鬼装若沉思，“你说得对，那这只有什么用，若是用来监刑只怕自己先被吓超度了。”
“传话，跑腿，文书，研磨，随你自己看。”
“可以，他留下。”判官鬼鬼气挡在他面前，十分嫌弃地开口，“你身上人味重，赶紧出去。”
齐阶一愣，转身才发觉不知何时墨玉里的人魂已经站在自己背后。
汲律的鬼气太弱，看不见三魂之一很正常，所以他，可能很早就出来了。
齐阶没心思再管鬼婴，地府气息不利于生魂回体，净萧又不愿回玉中，只能先撕开一道地狱门离开。
眼前人身形消散，汲律心中顿时忐忑无比，总觉得这对话实在潦草了些。
“你，坐那。”好不容易那股刺激鬼又相当醒神的生魂味道消散，无关人等也被支开，判官鬼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点在座位后方，汲律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张桌椅。
“啊？”他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见前方判官一脸焦急只能坐过去，同一时间前方抛来个东西，汲律下意识一接，发觉那竟是地府唯一的判官笔。
还不等他惊慌，身边忽然摞起几人高的文本，恶鬼的声音竟也能被这书沓阻隔，外边传来对方悠哉的声音。
“百年前天道预言今日，是以吾激动难耐无心批文，此为百年积攒书文，判命之事已成，只需填补记录即可，日后若有难及之时，吾亦可随心为你分担判刑一二。世间唯此一位判官鬼，尔一介小鬼莫要懈职，地府荣光今日便传承你手。”
汲律被困在不知深浅的文书之间，闻言心中一颤，他还记得齐阶说的话，传话跑腿，不应该只是个杂役吗？
怎就成了掌事人！
好在这一段矫作言论里有所透露，“前辈的意思是您百年前就知道我会来？”
外边响起茶盏晃动声响和一个悠然的“是”。
难怪方才答应得这般爽快，竟日蓄谋多年。他试探着辩驳，“批文一事实为要务，晚辈先前也未接触，可否给我先学习的时间？”
外边的人舒适得喟叹一声，方才答话，“那笔有灵智，你自己摸索，慢慢就会了。”
汲律还想再问，外边的恶鬼却是想起些什么，伸手给他把书文挪出一条道通行，接着判官笔上多年前落下的封印被解开，他继续说道，“那群小鬼做什么你自己安排，好了，要问什么找你手上的东西，切记我听不得吵嚷。”
重见天日的判官笔在汲律脑中殷切唤着主人，至此，他不明所以地就开始了冥界新任判官生涯。
这一场随意的交接仪式也就此传扬下去，成了世世代代本命判官初任场景。
[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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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青方镇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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