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眼睁睁看着少年一脸放心地走回雾中。陈擎风还在感叹方才那一瞬间涌上来的阴气，净萧低头，指尖溢出一丝微弱的风息，他下意识按下，抬眼时仍是十五岁万事不识。
陈擎风从与“友人”差距中回过神来，“鬼兄你刚才用的那招——”
“有人来了。”齐阶打断他，话毕抬印隐去三人气息，沼泽上的雾气往外漫出淡淡的一层，若隐若现地挡住亭台。
炽月轩四人来这镇子吃喝了好几日，早已没了最开始的乐趣，只想着早点解决了祸事好去寻些新乐子。
当然也有一连封夜多日镇民生出不满的缘故。
二十一道闭火符破空而来，无视下方三人径自飞往迷雾之下的沼泽。
在场只有齐阶废了点力能透过迷雾看到那火符分别定于沼泽岸边二十一个方位，赤焰火阵在浓雾与夜色遮挡下就像是二十一道逐渐蔓延的细小光点。
如同蛛网般罩住沼泽往中心汇聚。
“气死我了，那群凡人竟然敢抱怨我们夜间捉鬼，也不想想我们都是为了谁。”远处传来一道不耐的声音。
“行了，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普通人怎么会懂仙门的不易。”这是昨夜大街上闭火符引来的其中一人声音。
“我昨日生生撑了那阵法一夜，那个时候他们怎么看不到？”
“师尊不是早就说过凡人要比妖魔麻烦得多吗，别抱怨了。”
“一群刁民……”
对方大概是四人同行，话音清晰传入三人耳中，一时无话可说。
只发觉这群家伙着实一言难尽，多日叨扰未有功绩，平日吃喝玩乐样样不落，好不容易爬起来做点半吊子拿不稳的事却还当自己是在忍辱负重，委实是不要脸了些。
远处四人还在往前，火阵把人笼在中间，是以一路轻松闲谈，对各自身后影子里缀着的鬼婴一无所觉。
雾气正中，少年眼里亮着金色光芒，对漫开的阵法扯出一丝凉讽笑意。一只鬼婴爬到他脚下，攥住他脚踝不肯松手，抬头顶着漆黑鬼眼望他，所有鬼婴都这么看着他。
沼泽中心堆满了镇上人丢弃的孩童玩具，十几年来积攒而成，终于能让几百个鬼婴人手一个。
他蹲下身子抱起扒在脚踝上的鬼婴，无数次重复那一句“别怕。”
鬼婴低头，咬在这瘦弱厉鬼的肩膀上。
少年拍了一下它的头，觉不出痛意般继续往下走，几只鬼婴就缀在他裤腿上，然而鬼怪是灵魂不入轮回而成，故而没有什么重量，少年品阶比它们高，当然不会被拦住。
这氛围像是诀别一般，少年扒开肩膀上空有一腔鬼气的小鬼，转身站定，“看这阵仗是不打算给我们留活路，不过来的也不是大人物，你们要跑还来得及，那人应当也在路上了，都抓紧时间。”
鬼婴不动，摆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破釜沉舟架势，伸手扯了背上绑着的布老虎就要往下摔。鬼臂高举，又舍不得一般，最终轻轻把布老虎堆在一边。
然后才去拽他裤腿，咿咿呀呀叫着的没个鬼样。
鬼怪亦可互食，这么大一群早晚沦为高阶恶鬼养分，或者被修士斩杀。
既是逃不过…
“你们还记得是被谁害的吗？”便不逃了。
几秒前还扮着可怜学语的鬼婴忽然暴躁起来，鬼气在周身漫开浅浅的一圈，但这已经是怒极的反应。
少年于是笑了，抬手把自己亮着道光的眼睛挖下来，青黑色鬼气溢出，厉鬼身上的气息瞬息弱了大半。
前方沼泽岸边传来隐约人声，“……都是些小鬼……早点解决还有时间去一趟淮城找人。”
少年掌心升起一圈鬼气，托举黑雾包裹的一束道光落在那阵法中心汇聚之处。
亭内齐阶猝然站起，垂在身侧的指节用力至泛白，净萧连忙跟着起身，“怎么了师尊？”
暗夜被赤色火阵撕开豁口，那气息转瞬即逝，齐阶摁下心绪，对他摇头。净萧侧头看了一眼陈擎风，到底没多问，面色不善地移开视线。
陈擎风：“……”好不礼貌的晚辈。
“再等一刻钟就去看看。”齐阶注视雾气里闲聊的几人和顶上染成血色的第一笔法阵，“先让他们吃点教训。”
炽月轩的小弟子们无知无觉地被引入迷雾深处，迷雾里鬼婴手里摇着鬼气凝成的拨浪鼓。
“咚咚咚——咚咚咚——”
此时发出声响的不是原先用来吓人的寻常小鼓，而是正儿八经凝实的鬼器，阳气重的道门弟子听不见，齐阶身前不得已开出一道厚重的鬼墙拦住声响。
几个小弟子而已，怎么打得像是生死战。
先前开了地狱门，此方与地府短暂连接，背后的两人被齐阶拦在身后，看不见鬼墙前方忽而撕开另一道地狱门。
判官鬼笔墨化开一道出口，身子趟进蕴鬼的雾气里舒服地挥毫，它转身，冲背后的老熟人略一颔首。
齐阶飘出一丝鬼气到它旁边：“何至亲临人间。”
判官鬼往雾气里鬼婴摆成的鼓镇端详片刻，惬意慨叹：“此曲难得，又有大因果际会，来看个开场。”
能为炼狱掌笔称一句大因果，齐阶心中踌躇，本以为是普通患事，不过想给净萧添点阅历，不成想背后渊源深累。
判官鬼只听了开头，见他脸色犹豫，归去时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提点：“此事属你命中定数，最好带上那位‘徒弟’去见见，这一趟只是开头，你还看不到完整因果。”
因果不完整，沾染的危机也就少些，判官无谎，面上一片不怀好意。能在地狱里本来也都是恶鬼，它可不会念着旧情主动送出消息。
齐阶与它对视，果然还有一句：“若想护住他，此行便不得出手。”
全身而退可不容易，这一场只能作看客。
地狱门重新闭拢，齐阶收回鬼气，他并非不信命之人。既是定数，早晚要见，探探也无妨。
“这事牵连甚广，其间因果际会，一旦沾染与自己命格关联的往事，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死期，你们要去吗？”
净萧自然是要与他同行，这话主要问的是陈擎风，这位擎风客本是位惯审度时势之人，此刻却应得果断。
行世散修，一般来说也沾不上什么祸及人世的大因果，然而他举止反常，想来自有定夺，齐阶没再多劝。
鼓声正是高昂处，三人裹着重重鬼气，趁那血色覆盖整个法阵彻底封闭时进入雾中。
四个修士一路往前，没注意到脚下坡度，暗夜将一切染成同样的色彩，他们不自觉错开分别去往四个方向，却还在和身边三位“师兄弟”说着话。
“这地方看起来怎么这样阴森，寒气浓得罩在火阵中间都有些冷了。”
旁边的“人”闻言垂眸看向挂在他身上的鬼婴，等到鬼气彻底把人整个包裹，它才用那些人的声音开口：“现在还冷吗师弟，方才应当是火阵不太稳了。”
面前这一团巨大的鬼气里传出声音，“好多了，火阵内现下感受不到温度。”
“那就好。”
从旁观的三人眼中来看，那修士一路往前走，一点点趟进沼泽四角，最后停在最中间，他们以为自己还在和师兄弟除鬼，其实已经被沼泽漫至脖颈处，垂着头困在幻象中。
鬼气屏蔽自身感知，往体内渗透，渐渐的也就成了这副样子。
陈擎风只觉四肢冰寒，他想起自己身上的淤泥，才知晓这段日子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不同的是他对四周有感知，如今施术平稳，也就说明不曾有鬼气入体。
眼前这种埋法，是要人命的。
“鬼兄，我们是不是要先救人。”
鬼气入体损修为阳寿，也不怪他心急。然而看客入局永远是扰乱平衡几方俱败。齐阶拦住他，只能骗道“打不过。”
况且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即便因果残缺，这也只是个开头。
陈擎风面色焦急，“我先前分明打探过，从未有人真正丧命于此地厉鬼手中，就算是传言中溺毙的行人，都不过是失去记忆被迷惑着换了道，怎么会突然对人下死手，还变得这么强！”
炽月轩内，大长老站在宗门下方地宫里，看着底下的人娴熟地抽出上等根骨，面上慈和不减半分，旁边人赶上前来恭敬地递给他一个瓶子。
火红色阵法将瓶子裹住拢回袖中，他捻着花白的胡须往外走，忽而脚步一顿。
与此同时，沼泽内的齐阶抬头望向顶端，血色阵法收拢。
“咚——”余音悠远。
地宫里的大长老面色霎时阴寒，一只瘦弱的手臂就是这时攀到他面前，他低头，看到一双满是期冀的眼睛，后方疏忽的修士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长老发怒，于是脚步更快想把那人拖回去。
炽月轩大长老徐焕州是出名的老好人，人人皆知他待弟子极好，否则先前守院门的小弟子也不会宁愿得罪大长老也要放走紧闭中的少主。
这是一位好师尊，每一位慕名而来的拜师者都是这样想。
每一位收到炽月轩消息的普通人家里也是这样想。
逆境之中总会觉得这样的人会施以援手，世人总是高估人心。
徐焕州略微抬手，动作像是要把地上的人扶起来。前方赶来的修士脚步一个踉跄，地上的人血肉迸溅，血点落在他眉心，细碎的肉块沾在眼睑下方。
浓稠的鲜血糊上睫毛，他轻轻一眨眼，眼前的世界染成厚重的腥色。
那双泛着冷意的眸子没落到他身上，不过是一晃眼，长老已经走了。
追上来的修士脱力跪坐在地上，膝下陷进一片湿软，他低头，看到满地肉块。
地宫门口款步下来一位女子，九长老手中团扇掩住鼻息，神色不变地扫了眼地面，“徐长老还是太心急了些。”
团扇轻扬，地面整洁干净，连脱力跪下的修士脸上也没了血迹。
九长老悠闲地越过地上的人往地宫底下去，通道里空荡荡的。
修士再一眨眼，方才活生生，不对，应该说是奄奄一息的人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世上。那孩子于世界留下的唯一羁绊，只有家中年迈双亲。
老人会在每一个寻常的午后，同村里人唠嗑我家那孩子多有出息，在家待着呢，就有大宗门主动找上门来要收做弟子。
村民们笑他，儿子成了修士以后不就见不着了吗。
“你们懂什么！”老人怀里揣着儿子离家前留的信，小孩子性子敛，不好意思直接说，只能偷摸着留下一封字迹稚嫩不算家信的信，一旦成了修士，那以后就是拯救苍生的人，怎么还有时间顾着两个普通人。
老人咧嘴笑开：“俺娃是要干大事的。”
……
修士望着眼前一面正常一面猩红的世界，良久，抬手按进那一只“不正常”的眼窝。
无知无觉的，其实不痛，他收回手，看向重新归于正常的视野，慢慢躬下身子长舒一口气。
……
[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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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青方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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