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流转,上元佳节在即。
靖王府内虽依旧规矩森严,却也悄然添上了几分节日的点缀,廊下挂起了样式精巧的宫灯,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甜暖气息。
沈知雪静坐窗边,手中一卷书册半晌未曾翻动一页。
窗外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喧嚣人语、锣鼓丝竹之声,像是一只只无形的小钩子,撩动着人心。
她低垂着眼眸,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轻轻划过,心中念头飞转。
忽的,一阵轻快得近乎雀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院的宁静,伴随着银铃般清脆欢快的呼唤:“阿雪!阿雪!你看谁来看你啦!”
果然来了。
沈知雪的嘴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随后又迅速将所有情绪敛去,换上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恭顺。她放下书卷,挣扎着便要下榻行礼。
但未等她站稳,一团明亮鲜妍的色彩便卷了进来。
萧芷晴穿着一身崭新的胭脂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帽沿一圈风毛衬得她小脸莹润,笑靥如花,整个人如同冬日里最耀眼的小太阳。
“快别动!快别动!”
萧芷晴几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行礼,一双明亮的眼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看着看着,眼眶就微微红了起来,声音也带上了哽咽。
“谢天谢地,你真的好多了……那日……那日真是吓死我了……都怪我不好……”
“公主殿下金安。”沈知雪垂下眼睫,声音轻柔温顺,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孱弱,“保护公主是民女的本分,公主安然无恙,民女便心满意足了。”
“什么民女不民女的!这里又没有外人!”萧芷晴嗔怪地拉起她的手,触手一片微凉,她立刻蹙起精心描画过的秀眉。
“手怎么这样凉?可是伤势还疼?太医今日来请脉怎么说?用的药可还有效?”
“劳公主殿下挂心,伤势已好多了,只是太医说还需静静养些时日,不宜劳累。”沈知雪温声回答,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萧芷晴这才稍稍放心,活泼的性子立刻又占了上风,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宫里为过节做的准备、各宫娘娘赏的新奇玩意儿,以及她多么期待今晚的灯会。
说着说着,她眼睛蓦地一亮,用力摇晃着沈知雪的胳膊,语气充满了兴奋与期待。
“阿雪,今晚外面有盛大的灯会!听说朱雀大街那边扎起了好几座巨大的灯楼,还有杂耍、舞龙、放烟火呢!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你总是在屋里闷着,对身体也不好,正好趁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透透气!”
果然,没经历过人心险恶的小公主总是会轻易相信别人。
沈知雪心里这么想,然而面上却立刻露出惶恐与为难之色,连连摇。
“这……这如何使得?民女身份卑微,岂敢与公主殿下同行出游……再者,王爷那里定然不会应允的……民女万万不敢……”
“哎呀,怕什么!二哥那里包在我身上!”萧芷晴拍着胸脯,一副万事有我的娇憨模样。
“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我今日哪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带你出去逛个灯会怎么了?二哥肯定会答应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二哥说!”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阵风似的转身跑了出去,裙裾飞扬,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淡淡的馨香。
沈知雪看着她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掌心微微沁出冷汗,心脏在胸腔里加速跳动。机会来得比预想的更快,但能否把握住,还需看萧墨渊的态度。
出乎她意料的是,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萧墨渊竟亲自过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仅在领口和袖缘用银线绣着疏落的云纹,身姿挺拔如松,站在房门外的廊下,并未踏入她的房间。清冷的目光越过门槛,落在她身上,深邃难辨。
“晴儿闹着要去看上元灯会,定要你陪同。”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是喜是怒。
“你伤势未愈,本不宜外出奔波,但若你自觉尚可支撑,出去散散心也无不可。本王会加派侍卫随行,务必确保你与公主的周全。”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关怀,实则每一个字都带着权衡与审视,更像是一种应允下的警告。
沈知雪连忙低下头,做出恭顺畏惧的模样,声音细弱:“民女……但凭王爷和公主殿下安排,绝不敢擅自行动。”
“嗯。”萧墨渊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在她低垂的、露出一段脆弱白皙脖颈的侧影上掠过,不再多言,后便转身离去。
夜幕在期待中终于降临,华灯初上,将整个京城装点成一座不夜之城。
长安大街早已是人山人海,万人空巷。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流光溢彩,精致的走马灯旋转不休,绘着才子佳人的故事。
巨大的荷花灯漂浮在临时引来的渠水上,花瓣莹润如玉;栩栩如生的龙灯、狮灯蜿蜒舞动,引来阵阵喝彩。
还有那高耸数丈的灯楼,以竹木为骨,绢纱为肤,上面绘着仙山楼阁、奇花异草,内置数百盏灯烛,光华璀璨,将整条街道映照得恍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甜的气息——刚出炉的糖炒栗子、热气腾腾的浮元子、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还有那油锅里翻滚的巧果和焦香的烤肉味,混合着燃放烟硝特有的味道,交织成一种独属于节日的、令人沉醉的热闹氛围。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追逐嬉戏的欢笑声、杂耍艺人卖力的吆喝声、以及人群中不时爆发的惊叹喝彩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欢乐的海洋。
萧芷晴兴奋得脸颊绯红,一手紧紧挽着沈知雪的胳膊,另一只手还不忘拿着刚买的小风车和糖人,如同鱼儿般灵巧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梭。
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不时指着某处精美的灯饰或有趣的杂耍让沈知雪看。
沈知雪披着一件带兜帽的藕荷色斗篷,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中,看似温顺地任由萧芷晴拉着走,一双清冷的眼眸却在兜帽的遮掩下,如同最警觉的夜枭,飞速而细致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建筑物的布局、人群流动的方向、街巷的岔口,以及身后那些若即若离、看似普通百姓实则眼神锐利、步履沉稳的侍卫们的位置和换防规律。
他们如同无形的屏障,巧妙地隔开过于拥挤的人潮,既保证了安全,又尽量不打扰两位“主家”的游兴。
她们看过惊险的吞刀吐火,猜了几个灯谜,萧芷晴还硬塞给沈知雪一盏小巧可爱的兔子灯和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沈知雪小口咬着那酸甜冰凉的糖壳,目光却始终冷静地评估着时机。
行至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中段,一座巨大的、扎成蓬莱仙岛模样的灯楼前人潮最为汹涌,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似乎正在进行着什么极精彩的表演,喝彩声、鼓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向那边涌去,推搡之间,侍卫们精心维持的保护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瞬间的松动和缝隙。
就是现在!
沈知雪脚下似乎被旁边一个奔跑的孩童猛地撞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身体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手中那串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脱手飞了出去,划出一道弧线,恰好滚落进旁边一条光线相对昏暗、人流也稀疏许多的窄巷口。
“阿雪!”萧芷晴惊呼一声,连忙想要回头拉她。
“没事没事,”沈知雪迅速稳住身形,脸上带着歉意和一丝懊恼,指了指那巷口。
“只是可惜了公主赏的糖葫芦,好像滚到那边巷子里去了,民女这就去捡回来。”
“不过一串糖葫芦罢了,算了算了!这里人太多了,千万别挤散了!”萧芷晴不以为意,只想拉她继续往前看热闹。
“很快的,就在巷口,民女看得见,丢了公主赏的东西实在不该。”
沈知雪语气坚持,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固执和心疼,不等萧芷晴再反对,便灵巧地侧身,如同游鱼般迅速挤出了拥挤的主流,闪身没入了那条昏暗的窄巷。
侍卫首领眉头骤然紧锁,立刻向身旁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两人反应极快,立刻拨开人群向巷口追去。
然而巷口本就狭窄,此刻又恰好有一伙大声喧哗、勾肩搭背、看似喝多了的壮汉吵吵嚷嚷地经过,有意无意间,正好短暂地阻隔了视线和通往巷子的路径。
就在这电光火石、稍纵即逝的刹那!
沈知雪一踏入巷口的阴影区域,周身那股弱不禁风的气质瞬间褪去,身形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闪到一堆堆放杂物的破旧木箱和瓦罐之后。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每一个步骤都清晰精准。
先从怀中迅速摸出一个扁平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里面是早已备好的易容材料——特制的、能改变肤色的细腻脂泥、几种不同效果的黛粉、以及几片能微妙改变面部轮廓的薄如蝉翼的支撑物。
她的手指稳定得可怕,在极微弱的光线下,凭借着惊人的触感和记忆,在脸上飞快地揉捏、勾勒、点缀。
整个过程流畅而迅捷,不过三四次呼吸的时间!
当那两名侍卫终于摆脱那伙“醉汉”的阻碍,冲进小巷时,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粗布棉袄、头上包着同色布巾、身形略显佝偻的“老妇”,正慢吞吞地从巷子深处往外走。
她手里似乎拄着一根木棍,另一只手里好像还拿着个红艳艳、亮晶晶的东西,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念叨着:“哪个天杀的把这么好的东西乱扔……便宜俺老婆子了……”
侍卫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这“老妇”,觉得那身形步态与沈知雪相去甚远,目光又急速投向巷内更深更暗处,除了堆放的杂物和垃圾,空无一人。
“人呢?”一名侍卫压低声音,难掩焦急。
另一名侍卫眉头紧锁,再次看向那快要走出巷口的“老妇”,心中虽有一丝疑虑,但终究觉得不像。
何况王爷最紧要的命令是确保公主万无一失,一个婢女暂时走失固然是重大疏漏,但公主此刻还在外面人流之中,绝不容有失。
“你往巷子里再仔细搜搜!我立刻回去禀报头儿,加派人手在附近搜寻!她肯定没跑远!”
两人瞬间做出决断,一人快步向巷内深处搜去,另一人则迅速转身冲出小巷,向侍卫首领汇报情况。
而那个拿着糖葫芦、颤巍巍的“老妇”,则低着头,混入大街另一侧汹涌的人潮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几个转身,便消失在了灯火阑珊、人影幢幢的繁华夜市深处。
巷口之外,隐约传来萧芷晴带着哭腔的焦急呼唤:“阿雪!阿雪!你在哪儿?快回来啊!”
但那呼唤声,已然被震耳欲聋的欢腾人声和锣鼓声所吞没。
计划的第一步,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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