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渡口,便是广阔繁华的酆都城——亡魂的国度。
高耸的城墙呈青灰色,墙砖缝隙里半凝固的血浆混着碎骨。
城门上高悬的兽首铜环锈迹斑斑,獠牙缝隙还卡着几缕未腐化的头发。阴风掠过,恍若能听到其发出的呜咽哨音。
暗河自城墙根蜿蜒而过,水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往生筏。
主街两侧歪斜的阁楼,大多是由黑陶烧制成,屋檐角垂下的青铜铃铛刻满镇魂咒。沿街望去,两旁挂的全是绿莹莹的灯笼,道路上挤满了漫无目的游荡的鬼魂。
鸦啼夜半,霓虹千灯,诡谲却也繁华。
要在这样的地方找柳叙,无疑是大海捞针。
街道上的游魂密密麻麻,为免被他们闻到生人气息,秦书婳尽量贴着墙边走。
她细致感受着袖中罗盘的反应,见它入了都城仍旧沉寂,心一点点沉到谷底。
这个罗盘是为搜寻柳叙魂魄,专门准备的。柳叙的魂魄若是在鬼界,本应该入了鬼界它就会有反应的。
她面色冷凝,被冰凉河水泡过的身子愈发冰寒,呼吸不受控制地沉重。
这个极不好的预示,令她烦躁。她一直不愿接受的结果再次摆在面前,恐惧无声无息地包裹着她……
在不知转过第几个街角,迎面走来一队阴兵。为首的阴差一见到她,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丝毫不加掩饰地打量。
她瞬间屏住呼吸,神情摆出寻常鬼魂见到阴差时,有些敬重又畏惧的样子。
队伍领头的阴差走到她跟前,突然俯身,腐烂的鼻尖几乎贴到她溃烂的假伤疤。
“这位姑娘……”
她这边手指微收紧,已在准备脱身之法,却听为首那阴差嘿嘿笑道:“要不要买盒香粉遮遮伤?”
阴差青灰色的手指,举着个骷髅妆奁递到她跟前,嘴角咧着标准的笑。只是他的眼窝正往外冒蛆虫,笑容看起来并不怎么让人舒心就是了。
她学着溺死鬼发出嗬嗬气音,往对方掌心放入几枚浸过尸水的铜钱。
她听黑白无常说过,冥界鬼魂数量暴增,冥界的管理已经动荡几百年了。一路过来她感受到冥界的暗流涌动,如今更是奇特,连阴差都开始做起买卖。
生意做成,阴差态度极好。
阴差顺带笑呵呵地提醒她:“姑娘,往里走就有成衣铺子,新魂入鬼界可以去买新衣裳打扮,姑娘花容月貌,换一身打扮定然比天上的仙子还美。”
阴差大概和成衣铺的老板认识吧。
对着她这副尊容都能夸得出口,属实是做买卖的一把好手。
*
按时间推算,外界晨光早已升起,鬼门关已然关闭。
只是冥界地域广,鬼物多,怕是等到下个月鬼门大开,她都不一定找得到柳叙的踪迹。
正这样想着,秦书婳又一次感受到身后似有若无的注视。
不知对方是看出了她的破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但周围除了她都是鬼物,她没敢轻举妄动。
她不急不缓往前走着,瞧见不远处有个卖灯笼的铺位,她故意停下挑拣,侧身时状似不经意地往后一瞥。
比起她的小心翼翼,给她投注视线的鬼物倒是光明正大。
她视线扫过时,对方根本没有闪躲,这让她一下子就看到并认出这位故人,差点没让她把铺位老板的灯笼给摔了!
老者身穿黑灰色布袍,手里拿着拂尘,白发用一根木簪一丝不苟地绾起。
全身唯一不太妥当的,是他心口位置的衣料颜色比其他地方深一些,那里原本是一个贯穿伤。
跟踪她的是刘伯。
四年前刘伯为保护柳叙出意外,没想到此时此刻,他们竟在这样的情境下碰上。
刘伯对柳叙忠心,柳叙也把刘伯当亲人对待。秦书婳瞬间猜测出,刘伯来找她说不定就是为了柳叙的事。
即便不是,刘伯在冥界也待了四年,让刘伯帮她找柳叙,效率定然更高。
她放下手上挑拣的灯笼,沿着街道拐进巷子。
等刘伯跟过来,她直接走到刘伯跟前亮明身份。刘伯眼睛睁大,眸中流露出讶异。
“竟真是秦姑娘!”
刘伯算是知礼的,也许是鬼见多了,他看到她这幅鬼样没露出其他不适,倒是觉得不可思议地上下多打量了她几眼。
秦书婳四下瞧了瞧,警惕地压低声音道:“刘伯,可否先找一处适合说话的地方?”
无法,实在是她逛过这么多处,压根没见过哪里是鬼物比较少的,只能劳烦这里的常驻民。
“好,秦姑娘请随我来。”
他们隔着不远距离,一前一后走出巷子,辗转到刘伯的住处,直至关上院子大门,他们才继续刚才未完的谈话。
“刘伯可有阿叙的消息?”
秦书婳确认周围没其他鬼物之后,第一时间询问。
在院门和里间堂屋这一段,刘伯仍走在她前面。刘伯闻言,跨过门槛的步伐明显有些恍惚,脚步不稳。
他老人家缓缓停下,站至桌前,他的视线似乎无意识地,在身前走神片刻。
相识之人遇见,本该融洽喜悦的气氛,在她开口之后变得沉重……
“哈,猜到秦姑娘鬼门大开之日,可能会来冥界,没想到竟真让我等到了。秦姑娘扮演得很像,一开始我都没敢认。”
刘峥转移话题,语气故作轻快。
秦书婳静默,定睛看着他。
气氛,反倒更显沉重了。
秦书婳没心情兜圈,对刘峥的回答只评价道:“您转移话题的方式很生硬。”
刘峥:“……”
他肩膀上提,深吸好大一口气,这才慢慢转身看向她。
刘峥的脸上,全然是抑制不住的哀痛,哪还有语气中故作的轻快。
他的反应让秦书婳极度不安。
她继续询问:“是阿叙让您十五来找我的对不对,刘伯见过阿叙了是吗?他现在在哪?”
面对来自秦书婳期盼的目光,刘峥的神情几度僵住,想开口,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自然是见过柳公子的……
秦姑娘猜得不错,正是因为见过公子,记住公子的交代,他才会在十五这日,守在酆都城入口等秦姑娘。
作为旁观者,他实在太知道秦姑娘和自家公子的羁绊了。他就是因为太过知道,才觉得真相是那样的残忍,秦姑娘恐难以接受。
屋内沉重的气息仿佛在空气中凝固,令人窒息。
看到刘峥愈加哀痛的神色,秦书婳高悬的心更是提起。她执着地盯着刘伯,等他的回答。
刘峥垂下眼,苍老的面容更显苦涩,“秦姑娘是阴阳师,感应不到我家公子的魂魄,应该便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秦书婳垂在身侧的手收紧,攥住了红透的衣衫,手上因为用力而手背青筋凸起。
她有猜测,但是心里不愿朝着那个方向想。
她矢口否认:“我不知道,我希望刘伯能亲口告诉我。”
喉咙像被噎住,她几乎一字一顿,才把这句话完整说出。
刘峥瞧见秦书婳恍若一句话就能击垮的悲恸,他更加不确定,直接说出来是好还是不好。
也许不知道公子的下落,秦姑娘还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靠着坚强意志支撑下去。
若是秦姑娘知道,公子再也回不来,不知道她是否还能理智尚存,有支撑下去的勇气?
造化弄人啊!
唉。
刘峥轻叹一口气,最终决定还是按公子交代的,把实情告知秦书婳。
公子比他更了解秦姑娘,公子的考虑也没有错。秦姑娘都能硬闯入冥界,如果秦姑娘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这样不明不白的,也许秦姑娘会做出对自己,更加狠心又无法挽回的事。
“秦姑娘,公子的魂魄……已经消散了……”
“怎么可能?!”
秦书婳当即出声反驳。
她说话的语气铿锵有力,似乎底气很足,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乎站立不住的身形。
“刘伯,您一定搞错了对不对?你是见过阿叙的,你一定见过他的,他怎么可能会不在呢?是不是阿叙让你这样跟我说的,你让他出来见我,刘伯,让他出来见我好不好?”
刘峥看着秦书婳,眼眶跟着泛红。
他能理解秦姑娘的痛苦慌乱,当时他在这冥界见到公子,还没来得及惋惜和叙旧,就瞧见阴差引着公子离开,竟是要去往那烬湖。
刘峥不由得抬起苍老的手遮住眼睛,掩盖失态,声音哽咽。
“公子是烬魂,到冥界当日……便消散了。”
“怎么会……”
秦书婳像是遭了定身咒,整个人被这短短一句话,定在原地。
天地灵气汇聚初形成的,没经历过转世的是新魂;轮回过很多很多世,魂力散尽,在冥界销户,没办法再投胎的魂魄是烬魂。
烬魂轮回完最后一世,等待他的便是……
魂飞魄散……
猜测得到证实,秦书婳却被这个她最不愿的结果,砸得唇微张,霎时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她的话语完全在喉咙哽住,心脏紧缩的窒息感,令她鼻腔吸不进一点空气,只有越来越多的眼泪蓄满眼眶,像止不住阀门一样哗哗往下淌。
伤口还没有愈合,又一次无情地被血淋淋剜开。
刘峥后退几步,颓然地倒坐在太师椅上。
他亦是止不住的难过,也只能安静地留出时间让秦书婳自己慢慢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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