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婳在祠堂跪着摘抄族规两日,期间除了侯管事和添香火的小厮,未见其他人。
娘是在除夕那日下午来的祠堂,为的祭祖。
秦府年关的祭祖,不仅仅是娘和她的事。在黄昏之际,少数秦府自己的人,加上一大片站满祠堂庭院的阴阳师,几乎人手端一贡品,进行盛大的祭拜仪式。
因为这个仪式,祠堂一下子从冷冷清清变得热闹拥挤,然后又在黑夜降临时刻,很快恢复冷清肃静。
一大片的人很快退散,好像人山人海从未存在过……
“除夕”、“新年”这些字样,天生自带特别感。
就连正在受罚的她,也能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收到娘交代秋姨给她捎带的丰盛的年夜饭。
虽然吃这年夜饭的地点,还是在祠堂。
祭祖仪式后没安排什么活计,府内下人或是早早归家,或是与友人相聚。
侯管事的家就在日月城,祭拜仪式过后他回去同家人过节了。秋姨是孤儿,也一直未曾婚嫁,不过她收养了一个女儿,母女关系和睦。
至于要值守的护卫,还有祠堂里添香火的小厮,她知晓这两日会多安排人轮班,在轮换之前,他们白日早早与家人、友人相聚过了。
她很羡慕别人的年,总是过得热热闹闹、丰富多彩的。
她的年节,没有还能拜访的亲人,没有关系亲密无间的友人。一起出任务相识的阴阳师,大多如水过无痕,都奉行阴阳师之间的不成文规矩,害怕与人深交。
后来好在有柳叙的陪伴,她才重新期待起年节。
随着夜色渐沉,秦书婳趁小厮添完香火去偏殿休息的时候,潜出秦府,去往城西青芜小筑。
她去冥界违反了秦家家规,还在受罚期,只是新年这样的节日,又怎能让柳叙冷冷清清自己过?
她不担心被发现,城内看守虽严密,但如今秦风华肯定在城郊墓园陪爹,没心思多管她。
护卫们发现她溜走,只要秦风华没问起,他们会聪明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府冷冷清清,青芜小筑内更甚。
她只不过离开这里半个月而已,甚至还没她出一次远门久,再回来已然是另一副光景。
整座别院笼罩在黑夜之中,方圆几里没有人烟,像座被遗弃的空宅。
她顺着熟悉的路线摸黑进入地下密室,摸索着点燃烛台,掌着烛火往里间走去。
相较于摆满藏品的外间,里间显得格外空荡。穿过半个地下练武场,烛火映照的区域显露出琉璃棺的模样。
透明的棺椁摆在床榻旁边,柳叙身着婚服躺在闭合的琉璃棺内,双手交叠于腹部,安静祥和地闭着双眸。
他锋利俊朗的五官鲜活如初,让秦书婳几乎在看到柳叙的那一刻,麻木出走的情绪瞬间回归。
尖刀凌迟心脏的疼痛再现,厚重混沌的滞涩感涌上喉咙,闷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的步调变得沉重,脚下因犹豫停顿片刻,随即一步步缓慢靠近琉璃棺,站在棺椁旁边。
她就这么站着,没有别的动作。
她好像忘记,手里的烛台可以放在桌上,就这么举着它站在琉璃棺旁边,专注地望着棺里的人,安安静静的。
好一阵没眨眼,眼睛的干涩唤回她的神智。她伸出右手轻轻落到棺盖之上,比触感先传达来的,是琉璃棺里渗透出的冰寒气息。
她的手触及棺盖,隔着琉璃棺轻轻描摹柳叙眉眼的位置。
良久,她终是想起手里还举着的烛台。她把烛台放到桌面,从床榻上拿来一张毯子铺在棺椁旁的石面。
她紧挨琉璃棺躺下,侧过身,手枕在脑袋下,面朝琉璃棺,正好能看到琉璃棺内柳叙的侧脸。
俊美凌厉,安静祥和。
透明的琉璃棺没有太遮挡视线,身旁柳叙的睫毛都能看清。距离很近,就像柳叙睡着躺她身侧一样。
“阿叙……”
她轻声唤他。
缱绻的声音飘荡,空旷的地下练武场好似一下子变得窄小了,只剩她和他。
秦书婳感受不到其他,眼里只有笼罩着温暖烛光的柳叙。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她几乎紧靠琉璃棺,静静看着柳叙许久,眷恋这样待在他身边的感觉。
“阿叙……去冥界之前我一直没有接受你离开这件事,一直心存侥幸。甚至觉着,就算你真的离世……只要找到你的魂魄,我总有办法将你带回的。”
秦书婳开口了,声音不高,像往常与他倾诉一样,娓娓道。
“你恐怕要说,我这个想法挺危险的对不对?”
她想象着柳叙说这句话时的神态,眉目不自觉舒展,眼底浮现些许暖意。
只是渐渐地,暖意很快被痛苦取代,她接着道:“在冥界我遇到刘伯,我以为我要有你的消息了,以为我们要团聚了,结果刘伯告诉我,你是历经多世,魂力散尽的烬魂。
“烬魂……哈哈哈,多荒唐啊,我们竟还是一对,被命运捉弄的苦命鸳鸯呢?”
忽而,秦书婳的声音弱下去。
本就静谧的地下练武场,一下子显得更加安静。
这种安静维持得挺久,连烛火都燃下去一大截。
“阿叙,我在冥界见到外祖母了……”
秦书婳牵动一下嘴角,笑容突兀地出现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她的样子变化不大,和我小时候记忆里的一样,她的腿脚看着还比之前好了很多。外祖母说她现在过得不错,挺好的。外祖母满意她现在的状态,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的……”
她自问自答:“是,我该为她感到高兴的……只是……除了高兴,我好像也挺难过。”
她眼睛半阖,自嘲苦笑,苦涩在心中蔓延。
“阿叙,原来我自小就挺会自欺欺人的,外祖母说她爱娘,也爱我,我就真的以为她也是真的足够爱我……”
……
密室内很安静,只有秦书婳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说关于她的,关于柳叙的,关于外祖母的或是关于娘的。她没有很讲究逻辑,只像往常倾诉那般,想到什么说什么。
躺在琉璃棺旁边,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她麻木沉默太久,有太多沉寂心底的话,都想也只想说与柳叙听。
身旁没有人回应她,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唤她的名字,安慰她,那种柳叙已经离开的实感便在黑夜里滋生……
她没能让外祖母为她停留,亦没守住柳叙。
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清晰地意识到,在她生命里留下过重彩的两个人,她都失去了。
迟来的痛苦如浪潮一样,一波比一波汹涌。
久久地凝望,秦书婳强撑着扬起嘴角,送出往年惯说的祝福:
“阿叙,新春吉庆,岁岁……平安……”
她的声音愈渐干涩沙哑,说到最后两字,声音在喉咙凝滞好几次,才缓缓说出。
美好的祝福在室内回荡,热意却涌上双眼。不知何时,她的眼眶变得通红,流淌而出的泪水,一串串溜进她枕着的衣袖,濡湿一片。
情绪来得太快,无声的落泪很快化作艰难的哽咽。
秦书婳蜷缩抱紧双臂,身子发抖,发出了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哑气音,哭声组成不连贯的痛苦呜咽。她就这么在除夕这个本该团聚守岁的夜晚,任由情绪翻涌,哭得彻底。
烛火一点点燃着,琉璃棺的凉气漫延。
桌上蜡烛只剩丁点儿的时候,火焰在无风的地下练武场,跟着秦书婳的哭音一起颤动两下,提前熄灭。
这样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异样,并没有被察觉。
*
辛丑年正月初七,亥时。
距离秦书婳回来不过九日,还正值年间。
城主府内收到玄天宗的求救信,邪祟入侵宗门,玄天宗已无力抵抗,需城主即刻加派人支援。
当秦书婳接过娘让秋姨送来的这封信时,她便知娘年前说的,让她将功赎过的差事来了。
彼时她还在祠堂罚抄家规,身上随身携带着的乾坤袋内家伙齐全。
玄天宗有一座锁妖塔,镇守众多大妖。邪祟入侵玄天宗,为的是攻破锁妖塔,吞噬妖力。邪祟将日月城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旦得逞定然会先拿日月城开刀。
事关重大,秦书婳没有任何推拒,她接过秋姨给准备的干粮,跟随娘和一众阴阳师连夜出发。
据她了解,娘年前早已派过一队人去玄天宗部署,若顺利,二月他们再前去收尾便可。如今不但没好消息传来,还提前这么多收到玄天宗的求救信。
此次救援确实危急,秦书婳做好了大不了一死的准备。
然而,差事给予她违背家规的“惩戒”,完全不按预想的轨迹发展,现实比让她一死了之更加折磨人……
当晚,多数日月城的人都瞧见,几乎不可能允许灵兽飞禽经过的日月城主城上空,竟有百余只飞行灵兽一起出动。
同时,日月城全城戒严,城中守卫连同城中豢养的灵兽齐出。
……
正月十八,快马加鞭赶路十一日,日月城的阴阳师队伍,终于降落到玄天宗地界。
玄天宗已死伤大半,危……
正月二十,连续两日的摸底与部署,日月城的阴阳师队伍和其他受托的阴阳师分成数个小队,逐个击破联合的邪祟。
局势好转。
正月二十五,实施最后清剿,也是这一日,意外降临。
邪祟临死反扑,半数人遭了殃,秦风华也重伤昏迷。
秦风华重伤昏迷……
这几个字眼出现在秦书婳脑海中的时候,她僵在原地,心跳蓦地停滞一拍。
秦书婳没办法形容她心里的感觉。
说好是让她将功赎过的差事,她做好万一不顺,大不了身死的准备,结果出意外的却是秦风华。
和外祖母晚年的境遇相似,外祖母就是被邪祟重伤才会身体不好,后来更是无法起身行走。
这个变故打得秦书婳措手不及,也让她接手日月城事务的进程,忽然被迫按下快进。
……
三月初,时隔两个月,秦风华的伤稍稍好些,休整好的支援队伍才得以返回日月城。
原本整整齐齐、士气昂扬的几百人队伍,返程时人数削去一半,气氛低迷。
那会儿路上冰雪早已消融,万物复苏。
正巧,是柳絮纷飞的季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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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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