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的秋雨,像是给这座沦陷的孤岛裹上了一层浸透绝望的油布。湿冷黏腻,无孔不入。雨水渗进龟裂的砖缝,也渗进蜷缩在破败屋檐下那些瑟缩躯体的骨髓里,榨取着最后一丝暖意。巷口,一个裹着破麻袋、形如枯槁的老妇,正用嶙峋如柴的手,在湿漉漉的垃圾堆里翻刨着。那动作机械而绝望,仿佛在挖掘自己的坟墓。远处,百乐门舞厅的霓虹刺破雨幕,尖锐的小号声混合着爵士乐的靡靡之音,像一剂强效的麻醉剂,撕扯着夜的寂静。那甜腻的喧嚣与眼前死水般的破败,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割裂,像是这座城市的伤口在流脓。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如同暗夜中滑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碾过积水漫溢的街道,最终停在百乐门那流光溢彩、恍如异世界的侧门前。车轮带起的泥水溅在湿漉漉的路面上,留下短暂的污痕。穿着笔挺却掩饰不住陈旧的门童,立刻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殷勤地躬身。
车门打开。
一只穿着崭新银色高跟鞋的脚探了出来。鞋跟细如针尖,在湿滑的地面上轻轻一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迟疑,仿佛这陌生的触感刺痛了她。紧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钻出车厢,暴露在伞下暧昧的光晕里。
是苏云岫。
不,此刻,她必须忘记那个名字。她是“白露”——一个陈默群精心雕琢、即将投入致命棋局的赝品。
月白色的软缎旗袍紧裹着年轻的身体,勾勒出玲珑却单薄的曲线,领口和袖口滚着细细的银边,在旋转的霓虹下闪烁出冰冷的微光。乌黑的长发被精心烫成时兴的波浪卷,松松挽在耳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角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颈侧。薄施脂粉掩盖了憔悴,樱桃色的口红点在唇上,在变幻的彩光里泛着诱人却虚假的水润。唯有那双眼睛——在浓密卷翘的睫毛下,像受惊后躲进丛林深处的小鹿,盛满了无法完全压抑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惊惶。那精心演练的“柔弱风情”,薄得像一层随时会碎裂的冰,底下是汹涌的恐惧暗流。
她微微垂着头,不敢迎视门童那张职业化恭敬、却毫无温度的脸。伞外那个被霓虹切割得光怪陆离的世界,像一张巨大的、布满尖牙的口,散发着冰冷而危险的气息,令她窒息。光滑的缎面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束缚感,仿佛一层无形的枷锁。高跟鞋踩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刀尖,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将她精心维持的伪装摔得粉碎。陈默群赋予的这个“白露”身份,像一层薄薄的油彩,粗暴地涂抹在她伤痕累累的灵魂之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白小姐,这边请。”一个穿着黑色马甲、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侍者,如同从阴影中析出,无声地出现在侧门内。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训练有素的疏离,像在念一段既定的台词。他侧身引路,目光在苏云岫身上快速扫过,冰冷而精准,如同在验收一件即将被送上战场的武器,评估着它的锋利度与伪装度。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混杂着浓烈香水、劣质烟草、酒精挥发以及食物残羹变质的复杂气味,呛得她喉头发紧,胃里一阵翻搅。她藏在旗袍开衩下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尖锐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楚强迫自己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腿,跟着那幽灵般的侍者,走进了百乐门那扇旋转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玻璃门。
门内,是另一个炼狱。
震耳欲聋的爵士乐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她彻底淹没。萨克斯风发出歇斯底里的嘶鸣,鼓点密集地敲打在她的心脏上,每一次震动都让她头晕目眩。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穹顶倾泻而下,折射出无数令人目眩神迷的、疯狂旋转的光斑,投射在光滑如镜的拼花地板上,光怪陆离。舞池中央,无数衣着光鲜的男女如同提线木偶,在音乐的癫狂节奏中紧紧相拥、旋转、摇摆。华美的裙裾翻飞,尖利的笑声刺破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香水味、雪茄的呛人烟雾和酒精蒸腾出的甜腻气息。这里没有硝烟,没有屈辱,只有一场用黄金与□□堆砌起来的、盛大而虚假的末日狂欢。
侍者将她引至舞池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卡座区。厚重的丝绒帷幕半遮半掩,勉强隔开部分喧嚣,营造出一个个看似私密、实则暴露在无数窥探目光下的空间。卡座里坐着几个穿着体面西装或锦缎长衫的男人,身边依偎着妆容艳丽、巧笑倩兮的女子。桌上堆满了各色洋酒瓶、精致的西点和水果,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
“白小姐,您稍坐。”侍者公式化地丢下一句,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光影交错的喧嚣深处,留下苏云岫独自面对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苏云岫僵直地坐在丝绒沙发最边缘的一角,手脚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卡座里其他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像细密的针尖扎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其中一个穿着猩红旗袍、嘴唇涂得像刚饮过血的女人,更是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仿佛在嘲笑一个新入行雏儿的笨拙。
如坐针毡。
她努力在混乱的脑海中搜寻那些被反复灌输的“技巧”——如何牵动唇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如何低垂眼帘泄露一丝欲拒还迎?如何用眼神织就一张无形的网?可此刻,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技巧”都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齿轮,卡死在恐惧的泥沼里。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那双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脆弱的救命稻草。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和醉生梦死的调笑中,如同蜗牛般艰难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剥光了展示的商品,暴露在无数双贪婪或冷漠的眼睛下,那些无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她体无完肤。卡座里的其他女子早已驾轻就熟地与身边的男人调笑起来,娇嗔声、劝酒声、放浪的调笑此起彼伏。只有她,像个误入狼群的羔羊,沉默而格格不入地缩在角落。那份刻意营造的“柔弱无助”,在巨大的孤独和恐惧面前,几乎要变成真实而彻底的绝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煎熬中,舞厅入口那片喧嚣的声浪,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了一道缝隙。
仿佛有某种强大的力场降临。
原本嘈杂的人声诡异地低了下去,连那疯狂的爵士乐都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削弱了几分音量。靠近门口的人们,如同摩西分海般下意识地向两旁退开,目光敬畏地、齐刷刷地投向同一个方向。一股无形的、带着深海寒意的气场,如同冰冷的潮汐,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舞厅里所有喧嚣的浮华与躁动,让空气都为之凝滞。
苏云岫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像失控的鼓点般疯狂地擂动起来,重重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巨响。她甚至不需要抬头确认,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野兽般的恐惧和强烈的直觉,已经死死攫住了她!
他来了!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晃动扭曲的人影和缭绕的青色烟雾,死死钉在入口处。
江砚舟。
标志性的深青色长衫,外罩玄色缎面马褂,身形挺拔如峭壁上孤悬的劲松。在百乐门光怪陆离的疯狂光线下,他像一柄收在鲨皮鞘中的古剑,沉静内敛,却透着一股无言的、足以割裂空气的锋锐。他并未刻意张扬,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喧嚣的舞池,那股久居上位、掌控生死的威势便已如实质般扩散开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冻结。程岩如同他沉默的影子,落后半步,眼神警惕如鹰隼,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像一头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撕裂猎物的猎豹。
几个衣着光鲜、一看便是场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立刻堆起最谄媚的笑容迎了上去,殷勤地打着招呼:“七爷!”“舟爷,您可算来了!蓬荜生辉啊!”语气里满是巴结与敬畏,仿佛能靠近一步都是莫大的荣幸。
江砚舟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淡漠地掠过那些挤出的笑脸,脚步未停,径直朝着舞池深处、靠近乐队演奏台的那个位置极佳、视野开阔的大卡座走去。那里,仿佛天然就是为他预留的王座。
苏云岫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滞。她看着那个身影在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中稳步前行,深青色的衣角拂过光滑如镜的地面,沉稳而有力。那枚戴在他左手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在旋转扫过的彩色光柱下,偶尔折射出一线幽冷内敛的光泽,如同暗夜荒原上毒蛇无声窥伺的眼睛。陈默群那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她脑海里疯狂回响、撞击——“成为他心上最软的那块肉……再亲手剜出来……”
就是现在!
冰冷的指令如同高压电流穿透四肢百骸,瞬间激活了她被恐惧麻痹的神经。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穿着猩红旗袍、涂着血红嘴唇的女人,眼神也瞬间变得炽热,正抬手整理着鬓角,似乎准备起身迎上去。
不能再等了!机会稍纵即逝!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冲动,猛地攫住了苏云岫。她几乎是凭着身体里最后一丝被训练出的本能,猛地从卡座里弹了起来!动作太急太猛,带倒了面前矮几上一只盛着半杯琥珀色威士忌的高脚杯。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
昂贵的酒液泼洒出来,瞬间浸透了深红色的丝绒台布,留下深色的、狼狈的印记。但苏云岫根本无暇顾及,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住那个即将经过她卡座前方狭窄过道的深青色身影。
心脏狂跳着堵在喉咙口,血液疯狂冲上头顶,眼前甚至因缺氧而阵阵发黑。她几乎是凭借本能,一把抓起侍者刚刚放在她面前、一口未动的另一杯威士忌。冰凉的杯壁刺得她指尖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身体的剧烈颤抖,整个人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弦,朝着那个方向,几乎是踉跄着、带着一股绝望的冲势,“撞”了过去!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扭曲、凝滞。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撞上了一个坚硬如铁、带着冷冽清冽气息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同时,她握着酒杯的手,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朝着那熨帖平整的深青色衣襟猛地一扬!
“哗啦——!”
清脆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即使在这喧嚣的音乐中,依然如同惊雷般清晰可闻!
冰凉的、带着浓烈橡木桶气息的琥珀色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保留地、淋漓尽致地倾泻在江砚舟胸前那价值不菲的长衫上!酒液迅速洇开,贪婪地渗透着精良的布料,染出一大片深褐色的、极其刺眼和狼狈的污渍,瞬间破坏了那份沉静的威严。碎裂的玻璃杯掉落在锃亮的拼花地板上,碎片如同炸开的冰晶,四散飞溅。
“啊!”苏云岫发出一声短促而真实的惊呼,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和彻底的手足无措。她自己也因为这反作用力,彻底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后跌坐在地。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高跟鞋崴了。精心梳理的波浪卷发有几缕狼狈地散乱开来,黏在汗湿的脸颊上。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沾染了大片酒渍和地板上的污水污痕,精心营造的形象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一片狼藉。她仰着头,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那双原本就盛满惊惶和努力扮演“无辜”的大眼睛,因剧烈的疼痛和极致的恐惧瞬间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像一只被暴雨打落泥潭、瑟瑟发抖、找不到归巢的雏鸟,楚楚可怜地望着上方那个骤然降临的、如同山岳般压迫的身影。
死寂。
绝对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冰层,以江砚舟为中心,瞬间冻结了半径数米之内的一切。
震耳欲聋的音乐仿佛被一只巨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周围所有的谈笑声、劝酒声、**声都如同被利刃斩断,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恐惧的、难以置信的、幸灾乐祸的——如同无数根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针,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狠狠地刺在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苏云岫身上,也刺在胸前一片狼藉、却依旧渊渟岳峙的江砚舟身上。
程岩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像淬了火的刀锋骤然出鞘!他一步踏前,魁梧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气势,右手闪电般按向腰间,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乎下一秒就要动手将这个“冒犯者”撕碎!他身后的几个帮众也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手不自觉地摸向藏匿的武器,眼神凶狠地扫视全场。
那些原本围在江砚舟身边谄媚讨好的人,此刻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如同劣质的石膏面具,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避之不及的惶惑,下意识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拼命拉开距离,生怕被这无妄之灾波及。
整个金碧辉煌的舞厅,仿佛瞬间褪去了所有浮华的光彩,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狼藉和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连空气都凝固成了铅块。
江砚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自己胸前那片迅速扩散、散发着浓烈酒气的污渍。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如同两道深不见底的寒潭,落在跌坐在地上、如同被抛弃的破布娃娃般狼狈不堪的苏云岫身上。
那目光,深不可测,平静得令人心悸,也锐利得足以穿透灵魂。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暴戾的呵斥。只有一种深海般的审视,冰冷、沉静,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剥开她精心涂抹的脂粉,看进她灵魂深处每一个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角落。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玉质面具,只是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线条,似乎比平时更加冷硬了几分,透着一股无形的、令人胆寒的压力。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仿佛连心跳都停止的绝对死寂中,一秒,又一秒,艰难地爬行。
苏云岫感觉自己快要被那目光彻底冻僵了,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恐惧像冰冷粘稠的沥青,从脚底蔓延上来,将她彻底淹没、包裹。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无法控制地咯咯打颤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完了……全完了……任务还没开始,就要以最耻辱的方式结束了。等待她的,将是陈默群那张温和微笑面具下冰冷残酷的怒火,是76号那间永远弥漫着血腥和消毒水味道、洗不干净血迹的审讯室,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
就在她紧绷的神经几乎要彻底崩断、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深渊的瞬间,江砚舟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了那只戴着青玉扳指的手。
苏云岫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惊弓之鸟,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因恐惧而剧烈颤动。等待着雷霆一击的落下,或是冷酷无情的处置命令。
然而,那只骨节分明、带着掌控生杀予夺力量的手,并没有落下。
它只是停在半空,然后,以一种不紧不慢、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姿态,拂了拂长衫前襟上沾着的几块细小的、闪着寒光的碎玻璃碴。
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在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接着,一个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在玉盘上,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清晰地响起,一字一顿地钻进苏云岫的耳朵,也钻进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屏息凝神的人耳中:
“这杯酒,”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如同冰冷的锁链,牢牢锁着地上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的女人,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却又无比清晰的事实,“你打算怎么赔?”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万钧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死水潭,在凝固如冰的空气里,砸开一圈无声却足以让所有人心脏停跳的巨大涟漪。那平静下的暗涌,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苏云岫的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赔?她拿什么赔?这条命吗?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喉咙。
江砚舟的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受损的程度。然后,他微微侧首,视线甚至没有完全转向程岩,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下颌。
程岩如同接到最清晰的指令,按在腰间的手瞬间松开,向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他没有去搀扶,甚至没有低头看苏云岫一眼,只是伸出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精准地、毫不怜惜地攥住了苏云岫纤细的上臂!
“啊!”苏云岫痛呼出声,被那巨大的力量硬生生从冰冷的地板上提了起来!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只能狼狈地、半倚半靠地被程岩拖着。高跟鞋歪在一边,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沾满污渍和酒液,精心维持的伪装彻底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狼狈和脆弱。
“带走。”江砚舟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吩咐处理一件垃圾。他不再看苏云岫一眼,转身,深青色的衣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径直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那片刺眼的酒渍,在他沉稳的步伐下,竟也显出一种诡异的从容。
程岩如同押解重犯,铁钳般的手纹丝不动,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踉跄的苏云岫带离这片死寂的焦点。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更宽的通道,敬畏的目光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惊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苏云岫被拖行着,脚踝钻心地疼,手臂仿佛要被捏碎。百乐门那光怪陆离的霓虹、那些扭曲惊惧的面孔在泪眼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被带走……去哪里?沉江?还是某个比76号更可怕的私刑地?陈默群的计划彻底失败了,而她,将成为第一个被碾碎的弃子。冰冷的恐惧让她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身体本能的颤抖和脚踝处火烧火燎的剧痛。
她被粗暴地塞进那辆黑色福特轿车的后座。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又死寂的世界,也像一个冰冷的棺材盖合拢。车内弥漫着皮革和淡淡烟草的气息,冰冷而陌生。程岩如同铁塔般坐在驾驶座,一言不发。江砚舟坐在她旁边的位置,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他胸前那片深褐色的、散发着威士忌气息的污渍,无声地宣告着刚刚结束的惊心动魄。
车子启动,平稳地滑入雨夜的街道。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却再也照不进苏云岫眼中那片死寂的黑暗。她蜷缩在冰冷的皮质座椅角落,紧紧抱着自己刺痛的脚踝,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颠簸都让脚踝的痛楚更加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恐惧。她不敢看旁边那个沉默如山岳的男人,只能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湿漉漉的、如同怪兽剪影般的街景,不知道自己将被拖向何方地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