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喜宫宴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汐冬阁内,气氛比平日更加沉凝。
琴嫄怯伏案的侧影。她面前铺开一张素白宣纸,墨迹勾勒出复杂的人物关系脉络。
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线索,如同冰冷的蛛网在她笔下蔓延交织。
秀气的眉峰紧锁,指尖无意识地点着“孟鸢”二字,那个在胭脂铺里对她全然陌生,只余轻蔑的身影再次浮现,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疑云。
她沉浸在冰冷算计的思绪中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骤然打破了相府的平静,也穿透了汐冬阁的寂静。
脚步声和惊喜的呼喊以及压抑不住的激动笑声由远而近,从前院一路沸腾般涌向后宅。
“大少爷回来了!”
“是灼少爷!灼少爷从边关回来了!”
“快!快去禀告相爷和夫人!”
琴嫄怯执笔的手一顿,一滴墨汁不受控制地滴落在纸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的黑。
秦灼?左相府的长子,那位年少成名、戍守西北边关的归锋将军……回来了?
未等她细想,栖烛已快步走了进来,素来沉静的脸上也带了一丝少有的波动:“小姐,是灼少爷回来了!此刻正在前厅,相爷和夫人,还有二小姐他们都在赶过去。”
琴嫄怯放下笔,迅速将那张写满隐秘的宣纸折好,藏入袖中。她站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疏离:“知道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作为“秦嫄怯”,府中长子归家,她这位名义上的“嫡妹”自然不能缺席。
还未走到前厅,那热烈到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欢笑声浪便扑面而来。
厅堂内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左相秦归寥素来严肃的脸上此刻也难掩激动与欣慰,芍姨娘更是拿着帕子不停地拭着眼角。而人群的中心,那个风尘仆仆却难掩一身锐利英气的青年,正是秦灼。
他身量极高,肩宽背阔,一身玄色劲装虽沾了些尘土,却更衬得他挺拔如松。古铜色的皮肤,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带着边关风霜磨砺出的刚毅,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归家的喜悦和对亲人的思念。
“父亲!姨娘!”秦灼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他大步上前,对着父母郑重行礼。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秦归寥用力拍着儿子的肩膀,声音有些发哽。芍姨娘早已泣不成声,拉着儿子的手上下打量,哽咽着:“瘦了……黑了……我的儿……”
而最激动的莫过于秦瑶。
“哥——!”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秦瑶像只欢快的小鸟,完全不顾仪态,提着裙摆便一头扎进了秦灼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小脸埋在他胸膛。
“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秦灼冷硬的眉眼瞬间融化,化作一池春水。他宠溺地笑着,大手笨拙却温柔地拍着妹妹的后背,声音也放柔了许多:
“傻丫头,哭什么?哥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看看,都成大姑娘了,还这么爱哭鼻子。”
他抬起秦瑶的脸,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动作间充满了兄长对妹妹的无限疼惜。
“人家高兴嘛!”秦瑶破涕为笑,紧紧抱着秦灼的手臂不肯松开,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被宠爱的幸福光芒。
一家人围拢着秦灼,关切地问着路上的辛苦,边关的见闻,你一言我一语,整个厅堂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浓浓温情和欢声笑语。仆人们也个个喜气洋洋,穿梭着奉上热茶点心。
琴嫄怯静静地站在厅堂入口处的阴影里,栖烛如同沉默的影子守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她看着眼前这幕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景象,看着秦瑶在兄长怀中撒娇哭泣又破涕为笑的娇憨模样,看着秦灼那冷硬军人外表下对妹妹流露出毫无保留的宠溺与温柔……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尖锐的疼痛,如同寒冬腊月深沉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心田。
眼前秦灼与秦瑶的兄妹情深,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残酷地映照出她心底那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
兄长……琴岌……
那个同样会温柔唤她“阿嫄”,会耐心教她抚琴,会在她生病时彻夜守护,会在春日里为她摘下第一枝桃花的兄长……那个才华横溢,潇洒不羁的兄长……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永远留在了琴家满门被屠戮的那个血色黄昏里。
那些被刻意深埋的记忆碎片,带着血腥的气息,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兄长的笑,兄长的声音,兄长最后将她藏入密道时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温柔坚定的眼睛……
“阿嫄,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厅堂里温暖的灯火,家人团聚的笑语,此刻都像隔着一层冰冷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
琴嫄怯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死死压了回去。
她挺直了脊背,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层平静无波的面具。
那汹涌的情绪终究冲破了最后的堤防,化作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盈满了她的眼眶。
她飞快地、轻微地眨了一下眼,试图逼退那不合时宜的泪水,但一滴晶莹的水珠还是挣脱了束缚,悄然滑落,无声地砸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留下一点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琴嫄怯迅速侧过脸,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用指尖飞快地抹去那点湿意。再转回头时,脸上已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眼睫根部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红,如同初雪消融时枝头那抹最淡的痕迹。
栖烛站在她身后,清晰地看到了那瞬间滑落的泪滴和小姐竭力维持平静下微微颤抖的肩线。她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握紧。
厅堂中央,秦灼似有所感,那敏锐如鹰隼的目光越过热闹的人群,不经意地扫向门口阴影处那抹安静得近乎孤寂的素色身影。他看到了那张苍白清丽却毫无表情的脸,也捕捉到了她眼中浓重得化不开的哀伤。
这位“体弱多病”的大妹妹……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秦灼英挺的思绪随即被秦瑶的撒娇打断,重新将注意力拉回了眼前热闹的团聚中。
琴嫄怯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那片温暖喧闹的光晕里。
“哥哥!快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阿姐!”
秦瑶正像只快乐的云雀般绕着秦灼打转,一眼瞥见琴嫄怯进来,立刻兴奋地拉着秦灼的手臂,将他转向琴嫄怯的方向,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热情,“阿姐,这就是我哥哥,秦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琴嫄怯身上。
秦灼那带着边关风霜的锐利目光,实质般投射过来。他脸上的笑容在转向琴嫄怯时,如同被北风吹过般,并非明显的厌恶或排斥,更像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带着军人近乎本能的戒备和疏离感。
他上下打量着琴嫄怯,目光在她苍白清丽的脸上停留,最后定格在她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上。
那双眼睛,方才在阴影里,似乎盛满了浓重的悲伤,此刻却只剩下平静无波的礼貌。
“这位便是……大妹妹?”秦灼的声音依旧洪亮,他微微颔首,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将的硬朗,“秦灼。幸会。”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更像是在确认一个身份。
没有热情的寒暄,没有对“妹妹”归家应有的亲近,只有一种公事公办般的冷硬客套。
琴嫄怯心中了然。这位手握兵权的兄长,显然不是秦瑶那样心思单纯、容易接纳他人的性子。他对她这个凭空出现,占据着“嫡长女”名分的“妹妹”,抱有本能的警惕和审视。
琴嫄怯维持着温婉柔顺的姿态,对着秦灼盈盈一福,声音清浅:“兄长安好。嫄怯久闻兄长英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卓然。一路辛苦。”
“嗯。”秦灼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厅堂里的热闹似乎并未因这短暂而带着冰碴的“兄妹相认”而降温,秦瑶拉着秦灼继续兴奋地说着话。
琴嫄怯并未久留,略坐片刻,便以“身子有些乏了”为由,得体地告退离开。
离开前厅的喧闹,冬日的寒意似乎比来时更重了些,吹拂在脸上,带着刺骨的清醒。
琴嫄怯的脚步微微一顿,清浅的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响起:
“栖烛。”
“奴婢在。”栖烛立刻应声,声音压得很低。
琴嫄怯的目光望着前方幽深的回廊,她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散开。
“这个兄长……”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那清冷的嗓音里透出戒备的结论,
“好像不太好对付。”
栖烛心头一凛。她完全明白小姐的意思。秦灼不是秦霜,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敏锐和洞悉力,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警惕。
“小姐放心。”栖烛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奴婢会加倍小心。”
琴嫄怯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继续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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