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琴嫄怯的声音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却异常清晰，“今晚之事，是嫄怯思虑不周，行事莽撞，冲撞了兄长，扰了兄长公务，实乃嫄怯之过。兄长训诫，嫄怯铭记于心。”
她微微抬首，目光平静地迎上秦灼的视线，“二妹妹还在皓月台等我同游灯会，时辰不早，嫄怯……不多留了。兄长也请……以公务为重。”
说罢，她不再看秦灼，甚至没有再看那青蓝身影的“恩人”一眼，径直转身，快步走向熙攘的人流深处。
走出十来步，在即将没入一片悬挂着巨大莲花灯的人堆前，她脚步微顿，仿佛才想起什么，回头对着的尤在堇方向，遥遥地喊道：
“方才多谢公子仗义援手！”
尤在堇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道谢弄得一愣，面具下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哈？”
搞什么鬼？刚才还一副恨不得撇清关系的样子……
琴嫄怯的目光却极其隐晦地扫了一眼秦灼的方向。尤在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秦灼并未因她的离去而放松，反而依旧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般矗立在原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琴嫄怯离去的背影，更死死地盯着自己。
尤在堇瞬间了然。挂上一副江湖人特有的不羁爽朗笑容，对着琴嫄怯消失的方向，也提高了些声音回应道：
“小姐客气了！路见不平，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告辞！”
他抱了抱拳，动作干净利落，随即也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与琴嫄怯完全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青蓝色的身影很快便融入那片光怪陆离的灯影与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秦灼一人，如孤峰般伫立在喧嚣璀璨的灯河中央。他手中的剑缓缓垂下，剑尖点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灯火在他玄色甲胄上跳跃，
皓月当空，楚京却似被地上汹涌的灯火点燃，烧成一片流动的琉璃海。长街两侧，千灯竞放，流光泼溅在攒动的人影衣袂上，蒸腾起一片喧阗温热的甜香，纠缠在夜风里，暖得几乎要化开。
琴嫄怯独自走在人潮边缘，淡茶红的锦绣裙裾偶尔被挤挨的行人蹭过，晕开一道浅浅的皱痕。
方才城门处，秦灼那双锋利多疑的眼，烙铁似的烫在脊背上，此刻仍残留着冰冷的重量。
幸好他即将出征，若自己背负的血海深仇，能够尽早结束，想必将来也是用不着对付这人的。
她微微吸了一口带着烟火气的凉风。尤在堇不知何时已悄然跟上，与她并肩而行。灯火的金红碎光落在他脸上，描摹着那无可挑剔的轮廓，眸光倒映着人间璀璨烟火，却不见底。
“刚才你其实不应出面。”
他闻言，侧过头看她。步子未停，目光却在她清绝的侧脸上停留良久，从她微蹙的眉尖，滑过挺秀的鼻梁，最终停驻在那紧抿而紧绷的唇线。长街的喧闹仿佛在这一刻退潮，只剩下他无声的凝视。
琴嫄怯等了片刻，只等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将视线投向别处。罢了，与这心思莫测的摧弦江“刃使”较劲，不过徒劳。
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层层叠叠的灯影人潮，掠过那些绘着花鸟鱼虫，神佛仙兽的彩灯，直到街角一处稍显冷清的面具摊子闯入眼帘。
琳琅满目的面具挂在竹架上，有狰狞的傩神，有憨态可掬的娃娃，有威严的武将……其中一张面具却如鹤立鸡群，瞬间攫住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张白狐面具。
通体莹白，线条流畅优雅，透着一股非人间的灵逸。最奇特的是，在那白狐光洁的眉心处，竟点着一道幽蓝色的火焰纹路。在灯火映照下流转着细微的，冰冷的流光，像深潭底下蛰伏的鬼火。
琴嫄怯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她凝望着那道幽蓝火纹，心头莫名一动。这火焰……像极了她身边这人眼底偶尔翻涌的、被深深压抑住的暗涌。危险，却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探究。
她几乎没有犹豫，径直走向那摊位。老摊主昏昏欲睡，她也不多言，只伸手指了指那张白狐面具。几枚铜钱无声地落在摊主粗糙的手掌上，她已利落地将那面具从竹架上取下。
冰凉的木质触感入手。琴嫄怯转身，几步回到尤在堇面前，毫不犹豫地将面具塞进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
“这个挺适合你，”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目光却落在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上，“带上吧。而且，”她顿了顿，视线扫过周围摩肩接踵，光影迷离的人潮，“附近人多眼杂。”
尤在堇微怔，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掌心。那冰冷的白狐面具，眉心的幽蓝火纹在掌心的温度下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活气。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奇异的纹路，指腹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狐狸？”他抬起眼，目光重新锁住琴嫄怯，那双凤眸里倏地掠过一丝近乎玩味的光，唇角也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我怎么记得无觖那家伙，也说过我像狐狸。”
他口中吐出的是摧弦江大当家的名讳，语气随意，仿佛提及一个无关紧要的熟人。
几乎是尤在堇话音落下的同时，琴嫄怯已倏然转身。茶花红的裙裾在灯火下旋开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光，她像一尾受惊的锦鲤，迅疾而无声地没入前方汹涌喧嚣的人潮深处。那抹鲜艳的红色瞬间被无数晃动的灯影和衣衫吞没，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
“喂！”尤在堇的声音追了上来，穿透鼎沸的人声，有一点始料未及的错愕，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不易捕捉的急切，“跑这么快——”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尾音甚至带上了一点气急败坏的意味，“你倒是等等我！”
那声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琴嫄怯身后溅起涟漪，却未能让她有丝毫停顿。
她纤细的身影在人影憧憧的河流里灵巧地穿梭，茶花红像是一点倔强的火星，奋力地朝着更明亮的灯海深处游去。仿佛要将身后那他的幽邃身影，连同令人心悸的试探与危险的气息，彻底甩脱在迷离的光影之外。
那属于尤在堇的气息，清冽中含着一丝狐裘皮毛特有的野性微腥，却如影随形，始终萦绕在她身后几步之遥。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那双锦靴踩过青石板路的轻响，沉稳而富有韵律。
忽然，一只手从斜后方探来，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瞬间将她从奔流的灯河中定住。一股微凉的属于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袖烙印在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琴嫄怯猝然回首。
喧闹的灯海，流动的光河，在这一刹那尽数模糊、褪色，沦为一片流动而嘈杂的背景。唯有眼前这张脸，清晰得如同刀刻。
莹白的面具覆盖了他上半张脸。面具上白狐的轮廓在万千灯火的映照下，流转着一种非人间的，妖异的冷光。
最慑人的，是眉心处那道深蓝近墨的焰形此刻仿佛被周遭的暖色灯火点燃，内里隐隐流动着熔金般诡秘的光泽。
灯火的金芒在他眼底跳跃，却奇异地未能驱散那深潭般的底色，只映照出更深邃的暗影。
面具之下，他唇角勾起的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微微俯身，那张带着神秘狐面的脸孔离她更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额发。周围灯市的喧嚣鼎沸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这张近在咫尺的狐面和他眼中幽邃的光。
“跑这么快，”他开口，声音透过面具传出，低沉了几分，像一种奇特的金属般的嗡鸣质感，尾音慵懒地拖长，像狐狸轻甩的尾尖，“是怕我……”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面具眼孔后的视线在她瞬间凝滞的脸上逡巡，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似乎在欣赏猎物的惊惶。那幽蓝的火纹在他眉心无声地燃烧。
“……吃了你么？”
*
皓月台巍峨矗立在帝京最高处，琉璃瓦飞檐在万千灯火映照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
管弦之声袅袅升腾，与下方街市的喧闹不同，这里的喧嚣被距离滤去了粗粝，只余下一种浮华而混杂着脂粉甜香的靡靡之音。
琴嫄怯刚刚踏上这流光溢彩的高台，脚步尚未来得及站稳，一道温婉柔润，却有着天生的尊贵声音便清晰传来，轻易穿透了背景的丝竹：
“这便是秦大妹妹吧？真是生得一副好样貌。”
声音的源头，是主位上那位盛装的少女。璋和公主殷倩珞。
她身着繁复的宫装，云霞般的锦缎层层叠叠，以金线银丝绣着栩栩如生的鸾鸟，在灯火下光华流转，贵不可言。发髻高绾，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流苏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她的面容是精心雕琢过的美丽，眉眼温婉雅致，唇角含着春风化雨般的笑意，端坐在那里，便是一幅最标准的皇家公主仪态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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