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意落入琴嫄怯眼中,却像初春湖面薄冰下的暗流,平静之下,藏着难以言喻的深意。
这位璋和公主,是太子殷尧知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们之间隔着琴府上下百余口的血海深仇,隔着不死不休的滔天恨意。
她迅速垂下眼睑,敛去眸底瞬间翻涌的冰冷寒芒,依着秦家小姐应有的礼数,盈盈下拜,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冷而恭谨:“臣女秦嫄怯,参见璋和公主殿下。殿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快起来。”殷倩珞的声音愈发柔和,似是刻意的亲昵,玉兰般的手轻轻抬了抬,“不必如此拘礼。本宫瞧着秦大妹妹,便觉得莫名亲近,很是投缘呢。”她含笑的目光在琴嫄怯清丽绝伦的脸上流连,带着纯粹的欣赏,却也藏着不易察觉的探究,“来,坐到本宫身边来,陪本宫说说话。”
她所指的,是紧挨着主位下首,视野绝佳的那个位置。这突如其来的荣宠,如同一块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琴嫄怯肩头。无数道或艳羡,或好奇,或暗藏审视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让她如芒在背。
“谢殿下抬爱。”琴嫄怯面上挂起几分受宠若惊的浅笑。她依言上前,在那张铺着锦垫的华美座椅上谨慎地落座,只坐了半边,腰背挺直,仪态端庄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殷倩珞果然开始找话题。她先是夸赞了几句琴嫄怯今日的衣饰,目光在她茶花红的裙裾上流连片刻,话题便自然而然,又带着几分不经意的试探,转向了看似寻常的寒暄:
“秦妹妹自小在净慈庵清修,想是吃了不少苦头。那地方清冷,不比京中繁华热闹。”她端起琉璃盏,浅啜了一口温热的蜜酿,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看向琴嫄怯,“本宫倒是好奇,在那等清幽之地,妹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消遣?可有什么难忘的趣事?”
琴嫄怯袖中的指尖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保持着面上那抹温顺得体的笑容。她必须回答,必须编织出一个“秦嫄怯”的童年。那些属于秦嫄怯的,被病痛和青灯古佛环绕的岁月,于她而言,是一片全然陌生的空白。
“劳殿下挂心,”她微微垂首,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回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净慈庵虽清冷,却也自有其宁静。春日里山花烂漫,夏日听松涛阵阵,秋日扫阶前落叶,冬日围炉读些佛经……”
她的话语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珍珠,圆润、清冷,却毫无“秦嫄怯”该有的孱弱病气或对尘世的留恋,反而透着一股超脱的平静:“难忘的……大约是陪伴师父们做早课的晨钟暮鼓,声声入耳,倒也涤荡心神。”
她说话时,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能感觉到殷倩珞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倾听的姿态,但那温和背后,是否也藏着太子那双多疑阴鸷的眼睛所赋予的审视?
就在这时,一道毫不掩饰的炽热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灼灼地投射过来。琴嫄怯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斜对面,一个身着绯色锦袍的少年斜倚在凭几上,姿态随意不羁,与周遭规整的世家子弟格格不入。正是七皇子殷朔。他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眉眼飞扬,带着未脱的稚气与一种天家贵胄特有的、未经世事磋磨的明亮锐气。
此刻,他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琴嫄怯,毫不避讳,里面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惊艳与欣赏,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
琴嫄怯心头一凛。她不能失礼,更不能引人注目。几乎是瞬间,她对着那道目光的主人,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那是一个标准的属于大家闺秀的礼貌性浅笑。弧度精准,不卑不亢,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这惊鸿一瞥的浅笑,落在少年殷朔眼中,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涟漪。他猝不及防,脸上“腾”地一下飞起两片红云,像是被那笑容灼烫了似的。他猛地别开视线,有些慌乱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掩饰性地灌了一大口,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主位上,殷倩珞将他这瞬间的失态与琴嫄怯那滴水不漏的应对,尽数收于眼底。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动人,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轻轻拂过众人。她执起酒壶,亲自为身旁的琴嫄怯斟了半杯蜜酿,动作优雅从容。琥珀色的酒液注入薄胎琉璃盏,发出清泠悦耳的声响。
“秦妹妹……”殷倩珞的声音轻柔依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喟叹,目光在琴嫄怯清冷绝艳的侧脸上流连,又若有似无地扫过对面弟弟那尚未褪去红晕的脸颊,“真是妙人。”
她轻轻拍了拍琴嫄怯的手背:“妹妹之前在庵里受苦了。如今回了府,定要好生将养才是。看妹妹这气色,比宫宴时更见好了,本宫瞧着也欢喜。”她话锋一转,笑容依旧温婉,“说起来,妹妹幼时在寺中临摹佛经,想必练得一手好字?本宫近日也得了本前朝孤本佛经,改日请妹妹入宫,一同品鉴品鉴,可好?”
琴嫄怯面上笑容不变,甚至掺杂了几分“羞涩”:“殿下抬爱,臣女惶恐。只是……臣女那点微末字迹,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恐污了殿下的慧眼。”她巧妙地以自谦推脱,同时飞快地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皓月台上,灯火辉煌,丝竹之声隐隐传来。主位之上,两位绝色女子言笑晏晏。表面是亲昵的姐妹闲谈,内里却是无声的试探与惊心动魄的周旋。
台下灯火阑珊的阴影处,那个戴着白狐面具的身影悄然隐没,只余面具眉心那道幽蓝的火纹,在暗处无声地闪烁了一下,如同蛰伏的兽瞳。
琴嫄怯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台下那璀璨流动的灯河,仿佛被那盛景吸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寻找那抹熟悉的蓝色身影。在这步步惊心的棋局里,他,的确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危险气息的盟友。
丝竹管弦声暂歇,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喧天的锣鼓。
几个穿着彩衣,身手矫健的汉子翻着筋斗跃上高台中央铺开的红毡毯,拉开了杂耍戏班的序幕。一时间,吞剑吐火、叠罗汉、猴戏轮番上演,技艺精湛,引得席间贵人们阵阵惊呼喝彩,气氛比之方才的寒暄试探,更添了几分纯粹的欢腾热闹。
在稍偏些的席位上,秦瑶正襟危坐,一双杏眼却像受惊的小鹿,扑闪着,想看又不敢看。她的心思全然不在那惊险的表演上。
只因着璋和公主此次设宴颇为随性,并未刻意分隔男女席,此刻,她那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忠勤伯府的嫡次子肖徒之,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她对面的席位。只要她稍稍抬眼望向戏台方向,目光便极有可能撞上他。
段白茵挨着秦瑶坐,早将好友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看在眼里。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秦瑶,凑过去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喂,瑶瑶,看啊!多好的机会,抬头!快抬头!他就在那儿呢!”她朝肖徒之的方向努了努嘴。
秦瑶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目光怯怯地朝对面飘去。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肖徒之微微侧着头,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耍火圈的艺人。他神色专注,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欣赏的笑意,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自然,也未曾注意到对面那道投来的滚烫的目光。
秦瑶心头那根绷紧的弦骤然一松,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的情绪涌上来。她暗自吁了口气,飞快地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紧紧攥着帕子的手,指尖都微微发白。
“噗嗤……”段白茵实在没忍住,低低笑出声来,肩膀都跟着轻颤。她凑得更近,几乎贴着秦瑶的耳朵,用气声道:“傻瑶瑶!你低头那会儿,人家肖公子可一直偷偷瞧你呢!眼珠子都快黏你身上了!你这一抬头,他倒好,装得跟没事人似的看戏去了!啧啧,这欲盖弥彰的劲儿……”
秦瑶闻言,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段白茵,又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对面。肖徒之依旧维持着看戏的姿态,侧脸线条在灯影下显得格外俊朗。
段白茵的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让她心头那点失落瞬间被一种隐秘而甜意的慌乱取代,脸颊更红了,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
喧嚣的锣鼓声渐渐平息,杂耍班子退场。皓月台四角悬挂的宫灯次第亮起,将整个高台映照得如同白昼。璋和公主殷倩珞笑意盈盈地起身,声音温雅悦耳:“诸位,静夜良辰,岂可无雅趣?灯谜已备好,悬于回廊各处,诸位才俊佳人,不妨一试身手,博个彩头!”
公主一声令下,席间气氛顿时活络起来。年轻公子小姐们纷纷离座,笑语盈盈地涌向四周回廊。只见回廊檐下,各式各样的花灯琳琅满目,灯下皆垂着一条精致的彩笺,上书谜题。暖融的灯火流淌在琉璃、绢纱、彩纸之上,折射出如梦似幻的光晕,将整个回廊装点成一条流动的光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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