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嫄怯也随着人流缓步走入回廊。虹彩般的灯火柔柔地洒落在脸庞上,那层惯常拒人千里的冰霜镀上了暖融融的釉色。
她眉宇间因仇恨与戒备而生的凌厉,在灯影的晕染下奇异地淡去了几分,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惊心动魄的美丽。她驻足于一盏绘着寒梅傲雪的八角宫灯下,微微仰头,看着灯下飘荡的彩笺,神情专注而疏离,自成一道孤绝的风景。
“秦小姐!”
一声清朗的少年嗓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雀跃。
琴嫄怯回身,只见七皇子殷朔不知何时已站在近旁,手里提着一盏极其精巧的花灯。
那灯通体以薄如蝉翼的琉璃烧制而成,形似一朵盛放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叠,内里燃着暖黄的烛火,透过琉璃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流光溢彩,华美异常,在满廊花灯中也显得卓尔不群。
殷朔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眼中是少年人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热切。他毫不犹豫地将那盏价值不菲的琉璃莲花灯递到琴嫄怯面前,声音清亮:“这盏灯……方才在下面灯市,看它精巧,便想法子赢来了。秦小姐拿着玩吧,正衬你!”
这突如其来的馈赠,如树枝无风自动。琴嫄怯立刻后退半步,敛衽深深一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却含着刻意的疏冷与恭敬:“七殿下厚爱,臣女惶恐。如此贵重之物,臣女万万不敢受领。殿下好意,臣女心领了。”
殷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失落和不解。他似乎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握着灯杆的手指紧了紧,急忙解释道:“不贵重!真的!就是……就是在前面那个最热闹的摊子上,比试射箭,我连中三箭红心才赢来的彩头!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觉得好看……”
他语气急切,执拗和笨拙的真诚,试图证明这盏灯配得上她,也并非遥不可及。
琴嫄怯只是微微垂首,掩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她的拒绝无声,却比任何话语都更坚定。那盏流光溢彩的琉璃莲花灯悬在两人之间,灯火璀璨,却照不亮咫尺之遥的冰冷距离。
殷朔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看了看琴嫄怯低垂的,线条优美的颈项,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这盏孤零零却兀自美丽着的灯,终于意识到她的抗拒并非客套。
少年人初次萌动的心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冰凉的墙。
他讪讪地收回手,将那盏精心赢来的琉璃灯垂在身侧,方才的飞扬神采被一层淡淡的沮丧笼罩,声音也低了下去:“……好吧。”
殷朔有些不甘心地又看了琴嫄怯一眼,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带着那盏孤寂的莲花灯,转身有些落寞地融入了嬉笑猜谜的人群光影之中。
回廊光影流转,笑语喧阗。琴嫄怯的目光掠过层层叠叠的花灯与人影,骤然定在不远处灯火阑珊的墙角。
一只通体幽蓝的狐狸侧身而立,姿态慵懒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矜贵。那并非真的狐兽,而是尤在堇。
他斜倚在挂满彩灯的廊柱旁,大半身影隐在明暗交界处,灯火在他青蓝色的衣袍和面具冰冷的边缘跳跃,勾勒出神秘而危险的轮廓。
他并未言语,只是朝着琴嫄怯的方向,极其隐蔽地比了一个手势。那手势简单,却是不容置疑的急迫意味——速来。
琴嫄怯心头猛地一沉。能让尤在堇在璋和公主眼皮底下如此急切地召唤,事态必然非同小可。九成九,与太子殷尧知脱不了干系。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对着身旁一盏绘着仕女图的宫灯,露出了一个仿佛被谜题吸引的思索表情。
随即,她莲步轻移,回到主位区域,对着正含笑看众人猜谜的殷倩珞深深一福,声音清冷恭谨,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殿下恕罪,臣女忽觉有些气闷不适,恐是方才人潮拥挤所致。想先行告退,回府歇息片刻,免得扰了殿下雅兴。”
殷倩珞温婉的笑容不变,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关切道:“秦大妹妹身体要紧,快些回去歇着吧。可要本宫派人护送?”
“多谢殿下关怀,不必劳烦。家仆就在台下等候。”琴嫄怯婉拒,礼数周全。
一旁的秦瑶和段白茵也注意到了,秦瑶立刻上前,小脸上满是担忧:“阿姐,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陪你回去?”段白茵也连连点头。
“无妨,只是有些头晕,回去歇歇就好。瑶儿和白茵好好玩。”琴嫄怯安抚地拍了拍秦瑶的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她再次向公主行礼,转身,茶花红的身影沿着回廊边缘,从容不迫地向皓月台出口走去。背影清瘦挺拔,步履沉稳,看不出丝毫病弱之态。
殷倩珞端起琉璃盏,浅浅啜了一口温酒,目光追随着那抹消失在楼梯口的红色,眼底温雅的笑意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思量。
前日皇兄殷尧知的叮嘱犹在耳畔:“倩珞,那个秦家大小姐,看着有些古怪。你替皇兄多留意几分,看看她言行举止可有破绽。”
此刻看来,这位秦大小姐应对得体,进退有度,方才猜谜时那份清冷疏离也颇合她“久居佛寺”的传言,实在瞧不出什么明显异样。只是……这离席的时机,未免太过凑巧?她暗自叹了口气,将杯中酒饮尽。罢了,皇兄向来多疑。
琴嫄怯刚踏下皓月台最后一级台阶,转入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阴影处,尤在堇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
“去哪儿?”琴嫄警惕地问,声音压得极低。
尤在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宽大的玄狐氅袖中飞快地掏出另一张面具,塞进她手里。那是一张同样质地,同样风格的红狐面具,眉心同样点着一道深蓝近墨的火焰纹路,与她买给他的那张白狐面具,宛如一对。
“戴上,”他言简意赅,声音透过白狐面具传出,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掩人耳目。”
冰凉的木质面具覆上脸颊,隔绝了外界暖融的光线。琴嫄怯利落地系好丝绦。尤在堇已转身,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融入街市边缘更深的暗影中。她紧随其后,两人如同两道鬼魅,在喧嚣灯海的边缘疾行,茶花红的裙摆和玄色的狐氅在光影交错中时隐时现。
不多时,一座灯火辉煌、宾客盈门的巨大酒楼出现在眼前。“醉仙居”的金字招牌在无数灯笼映照下熠熠生辉,人声鼎沸,与皓月台的靡靡之音不同,这里更添了几分豪奢与江湖气。
尤在堇脚步不停,径直从侧门而入,对迎上来的伙计一个眼神,那伙计便心领神会地低头退开。他带着琴嫄怯熟门熟路地穿过喧嚣的大堂,走向通往楼上的楼梯,边走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太子此刻就在这座酒楼里。探子回报,李承照也来了。”
尤在堇的声音带着一丝丝冷诮,继续道:“巧了,这家醉仙居,正是解迟和姣桐开的。还记得吗?”
琴嫄脚步微顿,瞬间了然。由他们二人经营的酒楼,自然遍布暗道机关,如同摧弦江在帝京布下的一只巨眼。
“所以,”琴嫄怯的声音透过红狐面具传出,冰冷而清晰,“我们要去找太子。” 不是偶遇,是主动猎杀前的窥探。
尤在堇没有回答,只在一个看似普通的雅间门口停下。他手指在雕花门框上一处不起眼的凸起按了几下,伴随着极其轻微的“咔哒”机括声,旁边一幅巨大的山水画轴连同背后的墙壁,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上好檀香与陈年酒香的、更为沉静的气息扑面而来。
暗道内壁光滑,嵌着微弱的夜明珠照明,光线幽暗。两人一前一后,脚步无声地向上。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越往上,外界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终于,前方出现一道更为隐蔽的暗门。尤在堇示意琴嫄怯停下。他将耳朵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凝神细听。
“叩、叩、叩。”
三声指节敲击硬木桌面的声音,清晰地从隔壁传来。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紧接着,一个阴鸷、压抑着暴戾的声音响起,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孟家那几个被害的官员,查的有眉目了吗?”
正是殷尧知,琴嫄怯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这声音,烧成灰她也认得。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略显谨慎,带着谄媚的声音回应,是李承照:“回殿下,刑部和大理寺那边……尚无确切证据指向。但依臣愚见,此事手法干净利落,留下痕迹极少,定是某方势力在暗处精心策划,目的就是……嫁祸于殿下您啊!”
“哼!” 一声冷哼,带着浓重的不屑和烦躁,“嫁祸?你说,究竟是谁,那么急于想将本宫,还有老五那个碍眼的东西,一网打尽呢?”
隔壁再次陷入沉默,似乎李承照也在艰难权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更低,带着惶恐:“殿下息怒……还有一事。圣上……圣上似乎有意将宫宴上那场风波就此揭过,称五殿下……无罪释放。这……” 他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不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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