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都来了,”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透过面具传出,尾音微微上扬,像狐狸狡黠的试探,“不上来看看风景?还是说……”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似乎在她被风吹得略显凌乱的鬓发上扫过,“琴小姐被这楼的异事吓着了?怕那悬梁的新娘,夜里出来寻人作伴?”
琴嫄怯心头那点因绝景而起的波澜瞬间被他这欠揍的语气打散。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抬手,“啪”一声脆响,拍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尤刃使有闲情逸致,我可没有。” 她声音清冷,动作却利落得很。双手提起碍事的茶花红裙裾,足尖在栏杆上一点,身姿轻盈如蝶,稳稳落在他身侧的屋檐上。只是落脚时,那腐朽的瓦片又发出令人心惊的碎裂声。
她刻意与他隔开一小段距离,中间仿佛划下了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然后才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优雅地在他另一侧坐了下来,目光投向远方那片沉默而辉煌的光海。
尤在堇看着她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面具下的唇角无声地勾了勾,收回被拍开的手,也随意地在她隔开一段距离的身旁坐下。
两人并肩坐在倾斜的屋檐之上,脚下,是无数盏花灯汇聚成温暖的、流动的光带,其间点缀着成双成对的身影。
公子小姐们执灯漫步,笑语晏晏,或并肩细语,或含羞相望,将上元节特有的旖旎情愫,无声地泼洒在这片光晕流转的长街之上。
琴嫄怯的目光掠过那些亲密依偎的影子,冷清的嗓音在夜风里响起:“花灯节倒真是痴男怨女表露心意的好时机。” 她顿了顿,视线投向更远、更模糊的光影深处,“只可惜,虚情假意混在其中,如灯下之影,真假难辨。”
身旁,尤在堇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他双臂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后倾,姿态看似放松,那青蓝色的衣袍却不着痕迹地朝她这边挪移了几分,打破了那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是啊,” 他接口道,带着一种慵懒又刻意的腔调,目光似乎并未从远处收回,话锋却直指身侧,“人心有时确是如此晦暗不明。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明显的指向性,“比起那些粉饰太平的虚假之情,某些人连片刻的光热都吝于展现,整日里冷着一张脸,以为这便是深沉内敛,拒人千里之外便叫高不可攀。”
他微微侧过头,面具眼孔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琴嫄怯清冷的侧脸,“不像我,整日笑盈盈地示人,掏心掏肺,到头来,却连半分暖意也焐不热,更别提什么回报了。”
这夹枪带棒,指桑骂槐的话,让琴嫄怯的眉尖一蹙。她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身,冷冽的目光投向那张脸。这人……竟还有如此毒舌的一面?倒与她印象中那副风流倜傥,笑里藏刀的模样,又添了几分不同。
就在她侧身凝视他的刹那——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夜空。紧接着,是无数声连绵不绝的炸响。
巨大的、绚烂无比的烟花,如同九天银河倾泻,在墨蓝的夜幕上轰然怒放!金红、靛蓝、翠绿、银白……各色光焰交织碰撞,瞬间点亮了整个天穹,也照亮了百戏楼顶荒凉的屋檐和檐上并肩而坐的两人。
琴嫄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下意识地轻微瑟缩了一下肩膀,身体本能地绷紧。她猛地抬头,望向那片瞬息万变,璀璨夺目的光之盛宴。
而身侧的尤在堇,却似乎早已预料,抑或根本不为所动。他微微仰着头,冷白的脸被不断变幻的烟火光芒映照得流光溢彩,跳跃着艳丽的光。
那双凤眸专注地,甚至是带着一种近乎沉醉的神态,凝视着漫天炸开的华彩。跳跃的光点落在他眼底,如同投入深潭的星辰,闪烁着一种纯粹的,像是孩童般的惊叹光芒。
琴嫄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漫天烟火移回到他脸上。绚烂的光影在他挺拔的鼻梁上快速滑过,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线条。更凸显了那双眼睛的魔力。狡猾,深沉,危险……却又在此刻,被这烟火映照出几分奇异的,不设防的纯粹。
她心中蓦地升起一丝奇异的念头:这只满腹算计的狐狸,怎么会……生得这般好看?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之前在摧弦江,偶然听他手下提过只言片语,说他自小便是孤儿,流落江湖,如同野草……是真的吗?这身皮囊下的灵魂,是否也曾有过不为人知的颠沛与孤寒?
她唇瓣微动,几乎就要问出口,最终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何必呢?那是他的深渊,他们之间,不过是冰冷的利益同盟,何必去触碰那可能存在的伤痛?况且,也并未熟稔到可以交换过往的地步。
一阵特别密集、响亮的烟花在空中爆开,如同惊雷滚滚,震得脚下的屋檐似乎都在簌簌落灰。轰鸣过后,是短暂而奇异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等待下一轮的绚烂。
就在这片突兀的寂静里,尤在堇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随意,却又清晰地传入琴嫄怯耳中:
“其实……我头一次看这么盛大的烟花,是吓哭了的。”
话音落下,他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薄唇瞬间抿紧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仿佛懊恼于这脱口而出的、不合时宜的软弱。他迅速别开脸,重新望向远处尚未散尽的硝烟痕迹,刚才那句话只是被风吹来的幻觉。
琴嫄怯的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万分意外地看着他绷紧的侧影轮廓。他……竟会主动提及过往?还是如此……不堪回首的片段?
夜风带着硝烟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也带来一丝遥远的,属于琴府的暖意。她仿佛看见许多年前,还是小小女孩的自己,被父亲温暖的大手抱着,母亲含笑站在一旁,兄长们在院子里追逐嬉笑,夜空被同样绚烂的烟花点亮。那时候,巨大的声响也让她害怕,缩在父亲怀里……
她的目光落在尤在堇紧抿的唇线上,那紧绷的姿态,像极了记忆中那个害怕巨响、强忍着不哭出声的自己。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同病相怜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
“……我也是。” 她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比夜风更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柔软只是错觉,“总觉得那声响像是天要塌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下方依旧喧嚣的灯海,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厌倦,“不过现在……只觉得吵。”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无形的壁垒。头顶,新一轮的烟花再次呼啸着冲上云霄,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绽放出更加耀眼、更加短暂的光华。
烟花散尽的硝烟味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残留着硫磺的微涩。夜风裹挟着高处特有的寒意,吹拂着琴嫄怯散落的几缕鬓发。
方才因烟花而起的,那点细微的柔和氛围,在寂静中悄然褪去。琴嫄怯的目光从下方依旧喧闹的灯海收回,转向尤在堇:“你们摧弦江……行事当真靠谱么?”
“不是在费尽心机嫁祸太子,就是在谋划着如何嫁祸太子的路上。这手段……”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冷嘲的弧度,“没点更新颖的?翻来覆去,就不怕人看腻了?”
尤在堇正侧身望着远处皓月台最后几点零星的光亮,闻言,倏地转过头来。丹凤眼在清冷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着被质疑的不悦。
“不靠谱?” 他挑眉,声音低沉了几分,“琴小姐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非我们‘翻来覆去’地嫁祸,殷尧知那蠢货怎会疑神疑鬼,自乱阵脚?又怎会将矛头引向他的好弟弟殷萧?让他们狗咬狗,省了我们多少力气?这借刀杀人的买卖,稳赚不赔,有何不妥?”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带着江湖人特有的对权谋算计的直白与狠厉,“况且,琴小姐别忘了,没有摧弦江这‘不靠谱’的手段,你的复仇大计,怕是连太子的衣角都摸不着。”
琴嫄怯被他这番毫不客气的反驳噎了一下,秀眉微蹙,正要再开口——
一片冰凉,毫无预兆地落在她的鼻尖,随即消融。
她下意识地抬头。
夜空不知何时已悄然变了颜色。深沉的墨蓝被一层灰白的云絮覆盖,无数细小的、莹白的雪絮,如同被揉碎的月光,无声无息地从天穹飘落。
她的目光,随着一片飘摇的雪花移动。那片小小的白,轻盈地打着旋儿,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尤在堇浓密的鸦羽般的鬓发上。
像一点纯洁的印记,落在这心思深沉的男人发间,竟有种奇异的反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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