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正酣,男宾席间推杯换盏,喧嚣更盛。
年轻的太常寺少卿闵随岩,虽酒量尚可,但架不住同僚们轮番敬酒,加之心中存了事,那点被琴嫄怯勾起的探究欲在酒意熏染下愈发清晰。他感到燥热和喧闹带来的烦闷,便寻了个空隙,出去透透气。
他信步走出喧闹的宴厅,沿着游廊漫无目的地走着。深秋的夜风带着凉意拂面,稍稍驱散了酒意。
女宾席上。
琴嫄怯应付着周围或真或假的关切,却一直留意着男宾席的动静。当看到闵随岩起身离席,走向通往后园的长廊时,她眸光微闪。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一盏温热的甜羹,手腕似乎不经意地微微一抖。小半盏晶莹的羹汤,恰到好处地泼洒在她那身华贵的绛紫色云缎裙裾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呀!”她发出一声带着懊恼和窘迫的轻呼。
这动静不大不小,刚好吸引了邻近几位夫人的注意。
“秦大小姐,这是怎么了?”旁边的国公夫人关切问道。
琴嫄怯微微蹙眉,面容上浮现出羞赧和无奈:“不小心污了衣裙……失礼了,嫄怯需去更衣整理一下。”
“快去快去,仔细着了凉!”国公夫人连忙道。
芍姨娘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暗骂:果然是上不得台面!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但面上还得挤出假笑:“栖烛,还不快扶大小姐去换身衣裳!手脚麻利些!”
“是。”栖烛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琴嫄怯。
主仆二人告退,在众人或同情或看戏的目光中,缓缓走出水榭,朝着供宾客更衣休憩的厢房方向行去。然而,行至半途,一处僻静无人的长廊转角。
琴嫄怯脚步微顿,对栖烛低语:“你且在此处稍候,我去前面透口气,方才席间有些闷。” 栖烛会意,立刻垂首应诺,隐在廊柱的阴影里。
琴嫄怯独自一人,沿着月光倾泻的长廊继续向前。
刚转过一个弯,便看见前方廊下,凭栏而立的身影。
他似乎正望着庭中月色出神,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带着酒意的眼神比白日里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迷离的深邃。当看清来人时,他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一种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兴味所取代。
“原来是秦大小姐。”闵随岩唇角勾起一抹温雅的笑意,微微欠身,动作依旧带着世家子弟的矜持风范,声音因酒意而略显低沉沙哑,“夜色清寒,大小姐怎独自在此?”他的目光扫过她裙摆上那片湿痕,了然道:“可是不慎污了衣裙?”
琴嫄怯停下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微微福身还礼,声音疏离:“见过闵少卿。正是,更衣途中,见此处月色甚好,故驻足片刻,扰了少卿清净,是嫄怯的不是。”
她低垂着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算计。
“何来打扰?”闵随岩轻笑一声,向前踱了一步,拉近了少许距离,“能与大小姐于此清辉之下偶遇,倒是闵某的荣幸。” 他的目光坦荡而直接地落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方才席间惊鸿一瞥,便觉大小姐风姿卓然,如今月下细看,更觉清辉玉璧,名不虚传。”
这番赞美直白而热烈,出自一位年轻位高的少卿之口,换做寻常闺秀,怕是早已面红耳赤。琴嫄怯却是微微抬眸,似在掂量他话语中的真诚与意图。
“少卿谬赞了。”她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嫄怯久居佛寺,粗陋之姿,当不得少卿如此盛誉。”
“小姐过谦了。”闵随岩目光流转,忽然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那玉佩通体温润,雕工精细。
“今日得见大小姐,实乃幸事。此玉虽非稀世珍宝,却也温润养人,乃是闵某胞弟前几日淘得,硬塞予我的。闵某觉与大小姐清冷出尘的气质颇为相合。” 他掌心托着玉佩,递向琴嫄怯,眼神诚挚,“区区薄礼,聊表心意,还望大小姐莫要嫌弃。”
琴嫄怯心头警铃微作。
这闵随岩的举动,是少年人意气风发下的孟浪,还是……别有用心的试探?
她后退半步,做出避嫌的姿态,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与为难:“少卿厚意,嫄怯心领。只是此玉贵重,嫄怯无功无德,断不敢受。且于礼不合,还请少卿收回。”
闵随岩并未强求,正要收回手,却见琴嫄怯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在他掌心的玉佩上多停留了一瞬。
月光清晰地映照在玉佩上,在那温润的玉质边缘,镶嵌着一圈作为点缀的深色佩珠。其中一颗佩珠上,镌刻着极其细微的纹饰。
那纹饰线条古拙奇异,并非寻常花鸟鱼虫,而像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符号。
琴嫄怯没有再多看一眼那玉佩。刚才那瞬间的凝视,只是出于对玉石本身成色的欣赏。
“更深露重,嫄怯衣衫单薄,恐不宜久留。”她再次福身,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虚弱和倦意,“少卿也请早些回席,莫要着凉。嫄怯告退。”
说完,不再给闵随岩任何开口挽留的机会,琴嫄怯转身,扶着冰冷的廊柱离去,步履略显匆忙。
琴嫄怯按捺下心头那丝因陌生纹饰而起的莫名异样,快步走向供宾客更衣的南厢房方向。行至厢房外一处茂密花木掩映的窗下,正欲推门,里面刻意压低的,却因激动而拔高的争吵声,让她脚步倏然顿住。
芍姨娘和秦瑶,她们竟在此处?
“……你懂什么!娘这都是为你好!为你的前程打算!”芍姨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急切。
“为我好?”秦瑶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罕见的反抗,“您不就是看父亲如今更看重我了,就想着把我当梯子,好让您自己彻底坐稳这秦府女主人的位置吗?!您不是早就想当正头夫人了吗?如今好不容易借着我的势,让老爷松动了些,您就急着把我往火坑里推,去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天家高枝?!”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骤然响起,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逆女!你敢这样跟你娘说话?!”芍姨娘的声音因愤怒而尖利扭曲,“什么正头夫人!什么借你的势!没有我为你谋划,你能有今天?!看看你!再看看那个病秧子!” 她的声音充满了刻毒的嫉恨,“人家一回来,顶着那张狐媚子的脸,装模作样一番,就引得满堂贵妇夸赞!连国公夫人都说她像蔺舒环那个死人!你呢?就知道低着头,连句话都说不好!废物!”
她喘着粗气,继续低吼,字字如刀:“嫁给皇子怎么了?那是泼天的富贵!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尊荣!你成了皇子妃,娘在这府里才算真正挺直了腰杆!那个位置,迟早是我们的!秦嫄怯那个小贱人,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狐媚子、药罐子!她拿什么跟你比?你争气点行不行?!”
琴嫄怯站在窗外阴影里,听着里面芍姨娘对秦瑶的斥骂与耳光,以及那毫不掩饰的,对自己刻骨的嫉恨和取代嫡母地位的野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掩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秦瑶嫁皇子?芍姨娘的野心果然不止于内宅。可惜,秦瑶似乎并不情愿,这对母女之间,裂痕已生。
她对这些无聊的宅斗算计,只觉得厌烦。正欲悄声离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小姐?”是栖烛寻来了,声音压得极低,眼神示意她该离开了,以免被里面的人发现。
琴嫄怯微微颔首,最后淡漠地瞥了一眼那扇透着微弱灯光的窗户,只是看了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她转身,搭上栖烛的手臂,朝着真正的更衣厢房走去。身后,南厢房内芍姨娘压抑的怒骂和秦瑶低低的啜泣声,渐渐被夜色吞没。
秋日宴的喧嚣终于散尽,丝竹声歇,灯火渐阑。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散了席间沾染的脂粉酒气。主仆二人沉默地行了一段,四周只剩下规律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小姐,”栖烛的声音压得极低,打破了沉寂,“方才席后,奴婢听到些风声。”
“是关于芍姨娘和老爷的。听说……老爷近来,已不止一次在书房中,对心腹幕僚提及……有意扶正芍姨娘。”
芍姨娘她离那梦寐以求的“正头夫人”之位,仅有一步之遥了。一旦扶正,秦瑶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女,再加上芍姨娘汲汲营营的人脉……母女俩的野心,昭然若揭。
“芍姨娘此心由来已久。之前大小姐您未归府,她便四处钻营,想为二小姐谋一门显赫亲事,如今您回来了,她就生怕……节外生枝。”
转过一道月洞门,汐冬阁的轮廓已在望。琴嫄怯的脚步忽然微顿,似想起什么,问道:“栖烛,这府中……除了芍姨娘,是否还有一位芬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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