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崔芷等人皆在昏沉中度过。
每日只得些许粗饼果腹,那周妪看管极严,众人连交谈的机会也没有。崔芷始终沉默着,暗中思忖后路。
这日上午,门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周妪神色一紧,霍然起身,迅速整理了衣衫,回头恶狠狠地扫视众人,压低声音警告:
“都打起精神来!待会儿贵人过来,谁敢出半点错,仔细你们的皮!”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照亮了满室尘埃与惊恐的面容。
周妪早已换上谄媚的笑容,腰身也弯了下去,对着一马当先那人恭敬道:
“朱管事,怎么劳您亲自来了。”
被唤作朱管事那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形清瘦,一身靛蓝色细布直裰,下颌留有三缕修剪齐整的胡须,眼睛细狭,泛着精明的光。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屋内众人。
崔芷心头微凛,这通身气度与做派,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高门大户里的管事才会有的架势。
“就这些了?”朱管事开口,声调不高,隐隐透出倨傲。
“正是,都经过精挑细选的,虽瘦弱些,身子骨都还干净。”
周妪连忙应声,姿态放得极低。
朱管事微微颔首,步履从容踏入室内,对扑鼻而来的异味恍若未闻,在一名绿衣女子面前停下。
“哪里人?可识字?”
绿衣女子见他气度不凡,心里闪过一丝庆幸,急忙跪直身体:
“回贵人,奴是河内人士,读过《女诫》,识得几个字。”
朱管事不置可否,又问了其余几人,识字的他目光停留片刻,不识字的反倒多看两眼。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蜷缩墙角的崔芷。
“你呢?”
崔芷略抬起头,垂下眼睑,怯生生回道:“回、回贵人,奴……是颍川人,并不识字。”
朱管事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最终他点了四人,皆是方才回话不识字的。
周妪凑上前,脸上堆着笑,低声询问:
“朱管事,这几个……都是不识字的粗坯。府上何不要几个能断文识字的,更显体面?”
朱管事闻言瞥了她一眼,哼笑一声:
“体面?呵,如今这建康地界,从北边来的‘体面人’还少么?府上要的是能干活、不生事的本分人,不是请尊菩萨回去供着。”
他不再多说,周妪似懂非懂,连连称是。
那绿衣女子似乎听出弦外之音,急得大喊:“我乃河内刘氏女,求贵人发善心将我赎去,待寻得族人必有重谢!”
朱管事置若罔闻,漠然转身。两名健壮仆妇当即上前,不等绿衣女子的哭求转为惨叫,崔芷等四人已被推搡出门。
惨白的天光刺得她眯起眼,寒风吹过,她微微挺直这具陌生、瘦弱的身体,没有回头。
牛车摇摇晃晃停在一处悬挂‘王氏’二字匾额的府邸。崔芷趁下车踉跄时抬头,只见此地青砖黛瓦,尽显世家威仪。
朱管事引她们侧门入府,几经辗转,将四人交给一圆脸妇人便离去。
圆脸妇人用吴地腔调的官音训诫道:
“此乃琅琊王氏府上,主君官居太常,规矩最是紧要。你们是买来的粗使,能进府是造化,往后休要偷奸耍滑,若还秉着北边野性冲撞贵人,或带累我等管事……”
圆脸妇人冷哼一声,目光鄙夷地扫过四人肮脏的衣衫。
琅琊王氏!
崔芷心头剧震,恐被人看出异样,当即垂下眼眸,掩去内心波涛。
她身死洛阳之前,王氏可是能联姻帝室、清贵无比的一流高门,名望远在崔家之上。没想到这等人家也举族南迁,在此地立府。
只是不知,这王太常是王氏哪一房?在朝廷又占据何等地位?
崔家是否也南渡……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掠过,旋即她意识到,自己已非崔氏贵女,而是命如草芥的阿穗,这些消息于她现在处境无益处。
旁边几个衣着洁整的仆役不时投来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
圆脸妇人训完话,见四人低眉顺眼还算规矩,朝身旁一名褐衣仆妇吩咐道:
“阿叶,带她们去后罩房丙字号安顿。该交代的规矩,一并说清楚。”
阿叶点头应声,木然道:“随我来。”
说罢转身便走,四人不敢怠慢,慌忙跟上。穿过数重偏僻门户,在仆役们打量疏离的目光中,阿叶停在一排低矮的房前,推开最里那扇木门。
“就是这里了。”
她指着屋内通铺,“你们四人就住这儿,每日卯正起身,卯初至各自管事处听差,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府里不比外头,行走坐卧皆有法度,若冲撞了贵人或外客,打死勿论!晚些时候,自会有人来教你们规矩。”阿叶说完,不再多看她们一眼,转身离开。
待脚步逐渐远去,其中身形高挑的女子长舒一口气,抡圆了胳膊,将包袱往通铺上一砸,恨声道:
“什么鬼地方!”
一旁瘦小的少女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颤,怯怯地挨近她,小声劝导:“桂娘,你、你小声些……莫要惹事。”
“惹什么事?人都走了!”楚桂娘环视这间狭窄破旧的屋子,视线停在始终沉默的崔芷和另一名面色清秀的少女身上,
“诶,你们叫什么?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要知道睡一个窝的是谁。”
那清秀少女似乎被她吓一跳,肩膀瑟缩,声如蚊呐:“……柳荷。”
崔芷抬起眼,用北地口音回道:“阿穗。”
“我叫楚桂娘,她是孙五娘。”楚桂娘大手一挥,算是彼此认识了,当下便打量起这栖身之所来。
屋子低矮潮湿,黄泥壁片片剥落,露出内里支撑的木料。大半间房被通铺占据,铺上干草散乱不堪,除此之外,只剩两张破旧木桌挤在墙角。
楚桂娘眉头越皱越紧,目光扫过通铺,忽然定住了。
“咦?这地方,原来住六个人?”她指向靠窗的两个位置。
几人顺着看去,两个铺位均铺上一块粗麻布,与这边仅有干草对比鲜明,墙角码放两只木盆,盆沿还搭着半块皂荚。
显然这间逼仄的陋室,并非只属于她们。
就在这当口,沉重脚步声由远至近,夹杂女子的抱怨声,清晰传来:
“……累煞人了,这半日衣裳,磋得我手都快断了。”
“少说两句,快些换了干爽衣裳才是正经。”
动静直朝这间丙字号房来。
房门吱呀开了,当先是个三十上下的健壮妇人,衣襟袖口湿了大半,发丝黏在额角。后面跟着个长脸妇人,垂着眼解腰间束带,二人浑似没见屋里多出四个人。
健壮妇人径自走到墙角木架边,将怀中皂角重重掷入盆里,‘啪’得一声惊得孙五娘小退半步。
楚桂娘向来活泼,忍不得这般冷落,上前两步挤出笑容:“二位姐姐……”
话音未落,健壮妇人转身去取布巾,肘尖状似无意往她肋下一撞,楚桂娘吃痛闷哼,踉跄几步退到铺边,脸颊涨得通红。
“莫要挡路。”妇人眼皮未抬,拧干布巾擦拭脸颊,又添补一句:“新来的要懂规矩。”
楚桂娘揉着痛处,见两人将桌子沾得满满当当,心头火起,再不顾先前套近乎的打算,叉腰立在屋子当中,扬声道:
“这屋里统共两张桌子,你们各占一张,未免太不公道!好歹匀出一张与我们使。”
健壮妇人正晾着湿衣,闻言手腕一顿,水珠滴答落在脚边,她慢悠悠转过身,上下打量楚桂娘,嘴角似笑非笑:
“哟,才进门多大功夫,就敢指派起人来了?”说罢朝长脸妇人使眼色,“阿容你听听,这奴婢倒比主人家威风!”
阿容对镜理弄鬓角,头也不回:“刘娘子你有所不知,北边来的可不就这做派?只当府里是她家炕头呢!”
刘娘子嗤笑一声,湿衣往梁上一甩,水点子溅了楚桂娘一身。
“这桌子我们用惯了,有道是先来后到,你们要桌子,自己去找管事讨要,若讨不来……”她故意顿了顿,
“那就往地上搁,横竖北边逃难时,泥地草堆不也都睡过了?”
楚桂娘待要再争,孙五娘忙扯住她衣袖,柳荷也悄悄摇头,她纵有不甘,见状只能咬牙忍下。
刘娘子见她们服软,得意扬起下巴:“算你们识相。”
说罢与阿容交换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吴语嘀咕:
“逃难来的北伧,也配……”
那句鄙夷的‘北伧’清晰落耳,崔芷倏然抬眼,紧盯着刘娘子,目光冷如寒冰,缓声问道:
“两位姐姐……是本地吴人?”
刘娘子与阿容俱是一愣。刘娘子下意识挺直腰板,嘴角鄙夷一撇,姿态已表明一切。
就在优越感即将到达顶点时——
崔芷口中所操语言骤然一变,流利转为字正腔圆的吴语,声调不高,却如一根尖针,直扎进两人心口:
“我竟不知,如今琅琊王氏的门庭,何时轮到吴人奴婢做主了?”
刘娘子一张素净的脸皮顿时涨得通红,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阿容搁下镜子,忙指着崔芷,口不择言地厉喝:
“贱婢住口!北边来的乞索儿,也敢在此妖言惑众,诬陷我等!”
北边来的?崔芷心中冷笑,看来方才的警醒,她们丝毫没放心上。
她神色不变,淡然开口:“我自北来,亦是良家!尔等吴奴,一口一个‘北伧’‘乞索儿’……”
“可知主家王氏,根基在北地琅琊!你今日辱我,便是辱北人风骨!我倒要问问,尔等今日行径,要将主家置于何地!”
阿容闻言,霎时间瞠目结舌,如遭雷击。
建康城中谁人不知,琅琊王氏本是南渡侨姓,平日里虽有人私下议论‘北伧’之语,却终究不敢摆在明面。
唯有欺辱那些无依无靠的北地流民时,才敢用吴语肆意辱骂,料定她们听不懂南音。
岂料今日竟踢到铁板,这看似瘦弱的少女非但通晓吴语,更字句如刀,直指主家根基。
二人相顾无言,面上血色尽褪,再不敢多说半句。只闷声将手中活计胡乱做完,随即垂首敛目,碎步疾趋离去,惶惶如丧家之犬。
崔芷不再理会她们作何感想,也不瞧那三个呆立的同伴,自顾转身,将那一方单薄铺盖徐徐展开。昏暗室内,唯见她挺直的背影,如雪中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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