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是一种顽固的锚点,总能精准地抛向记忆最深的海域,将那些沉没的往事打捞上岸。
周见星睡得并不踏实,梦境光怪陆离,像是浸了水的胶片,影像扭曲晃动。
有些片段感觉无比真实,带着确凿无疑的细节和触感。
有些又像大脑为了自我慰藉而凭空编织出来的幻觉,类似于安慰剂,模糊而失真。
她梦见一个盛夏的傍晚,天空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压得很低,暴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线抽打着世间万物。
温令仪开车来接她下班。车窗外是模糊的水世界,雨水汇成溪流,沿着玻璃蜿蜒滑落。
车内则是另一个世界。空调温度适宜,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潮湿,舒缓的钢琴曲在狭小的空间里低回。
雨水敲击车顶的声响被滤成沉闷的背景音。
周见星坐在副驾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边缘,酝酿了足足好几个红绿灯的时间。
车厢里太安静了,只有音乐和雨声。
她终于鼓起勇气,侧过一点点头,声音很小,几乎要被雨声盖过:“温令仪…你今天喷的香水很好闻。”
直呼其名让温令仪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稍微收紧了一下。
但这次,她没有纠正,只是目视着前方被雨刷器刮出的扇形视野,声音比音乐声还要更低一点:“喜欢?”
周见星立刻点头,点完头才意识到对方可能没在看自己,又赶紧低低“嗯”了一声。
车厢内的空气似乎忽然变得黏稠起来,流动得异常缓慢。
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车稳稳停住。
温令仪忽然侧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周见星脸上。她的手指伸过来,没有碰周见星,只是轻轻摩了一下周见星工服领口外戴着的那颗帕拉伊巴星星吊坠。
冰凉的指尖偶尔蹭到锁骨处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周见星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快要盖过车里的音乐。
然后,温令仪毫无预兆地倾身过来,将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落在周见星的额头,一触即分。
周见星瞬间呆住,眼睛睁得圆圆的,大脑一片空白。
温令仪已经坐回驾驶座,神情自若地看着前方跳转成绿色的信号灯,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亲吻,只是周见星因缺氧而产生的幻觉。
只有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泄露了某种不平静的情绪。
“到了。”车子在她家小区门口停下,温令仪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哑一点。
周见星下车回家,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
所以,这应该只是个梦。周见星在醒来前的模糊意识里想。
因为现实中,那天温令仪直接开车带她回了澜月湾的别墅。
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用热风仔细吹了干她身上沾染的水汽。
·
早晨刚到公司,工位还没坐热,内线电话就响了。
前台张茜的声音传来,说澜月湾的温女士报修,家里的投影仪坏了,指名要周见星上门处理。
“好,我知道了。”周见星挂断电话,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办公室里开了暖气,但她看向窗外,天气阴沉,寒意似乎能透过玻璃渗进来,让她错觉自己呼出的气会凝结成白雾。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
修投影仪?周见星拎着工具箱走在通往别墅区的路上,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上一次,温令仪也找她“修”过一次投影仪。
在她们还没有发展成那种关系之前。
影音室里,温令仪穿着一袭V领的真丝睡裙,领口缀着一圈精致的黑色钩织蕾丝,颜色是深邃的黑曜石黑。
她慵懒地陷在沙发里,腿上搁着一份文件,指尖夹着一支笔,看起来随意又迷人。
周见星蹲在设备柜前检查线路时,温令仪起身倒了杯水,走过来放在她手边的地毯上。
俯身时,柔软的发丝垂落,带着刚沐浴后湿润的清香,若有若无地扫过周见星裸露的小臂皮肤。
后来进行测试时,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巨大的屏幕亮起,播放着一部画面优美的文艺片。
空间昏暗,被屏幕的光映得忽明忽暗,私密得让人心慌。
温令仪的腿“不经意”地挨着了她的腿,质感像温润的玉石,温度透过工装裤的布料她都能感受得到。
周见星的心跳得乱七八糟,身体坐得笔直,几乎僵硬。
温令仪却似乎全然沉浸在电影情节里,目不斜视。下一刻,她的手“无意间”搭在了周见星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动作像一个无声的圈占。
完全沦陷在这种秘而不宣的亲昵氛围里,周见星心跳如擂鼓。
那一次所谓的维修,也是以她心跳过速的落荒而逃告终。
至于那台投影仪,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故障。
·
再次拎着工具箱站在温令仪的别墅门前,周见星按了门铃。
门很快打开,一股暖风迎面扑来,室内的陈设没太大变化,熟悉却又模糊。
温令仪站在门内看着她,眼神复杂。
周见星避开她的视线,低声说了句“打扰了”,便侧身进去,熟门熟路地走向影音室的方向。
温令仪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周见星深蓝色的加绒工装外套上。
秋冬的工服比夏季厚实许多,显得她的背影似乎比记忆里大了一圈,只是肩胛骨的形状在布料下微微凸出。
推开门,周见星径直走到投影设备柜前,放下工具箱,打开,拿出检测仪和手电筒。
问题并不复杂。HDMI接口的金属簧片有些变形,导致接触不良。这种故障通常是由于插拔连接线时手法不当,左右晃动,反复多次后造成的金属疲劳和形变。
算是一种常见的人为故障。
至于是无意造成的,还是有意为之,周见星不愿去深想。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那枚有些歪斜的接口。变形的金属簧片无力地翘着,像一片被风吹折的枯叶。
周见星皱了皱眉,从工具箱里挑出一把头部细长的精密镊子。
镊子尖小心地探入接口狭窄的缝隙,周见星手腕极其轻微地转动、调整着力道。
金属与金属之间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在异常安静的影音室里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背上,专注而沉重,像不断飘落的雪花,无声无息,却逐渐累积重量。
没有回头,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用镊子小心地将那片变形的簧片一点点扳回原来的位置。
“好了。”周见星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僵的肩颈。
她依旧没有看站在一旁的温令仪,只是低头开始收拾散开的工具:“不过这个接口的金属片已经有些疲劳了,弹性不如以前,请下次插拔线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最好捏紧接口垂直用力。”
空气里一时只剩下工具被收回时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两个人之间有些滞涩的呼吸声。
温令仪望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那一天晚上,周见星也是这样专注地修理她那台老旧的黑胶唱机,而她就坐在一旁,看着她的肩胛骨在衣料下若隐若现。
“周师傅,”温令仪靠近,香水味也跟着压了过来,“不需要测试一下吗?”
周见星向后挪了半步,点点头,没说话,只是走到沙发边,拿起投影仪遥控器,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开始播放一部外语片。
两个人分别坐在长沙发的两端,中间隔着的距离还能再坐下两个人。
电影的原声对话在房间里流淌,周见星大部分都听不懂,只能专注地盯着屏幕下方的中文字幕,试图把注意力都投入到剧情里。
身边的沙发忽然微微下陷,是温令仪调整了一下坐姿,朝她这边靠近了些。
连带着周见星的身体都向她那边滑过去了一点。
她们曾经比这亲密无间得多。
下一秒,温令仪侧身伸手,按住周见星的肩胛,用力将她向后仰面压倒在宽大的沙发靠背上。
温令仪的上半身欺压下来,涂着惹眼红色的唇瓣朝着周见星的嘴唇逼近,像从前一样。
周见星的呼吸一窒,身体的反应快过思考。
髋骨猛地一扭,腰腹发力,她利用温令仪压下来的力道和自己身体的柔韧性,极其狼狈却又异常迅捷地从温令仪的手臂和沙发的禁锢间翻了出去。
最终她重心不稳地滚落在地毯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幸好地毯足够厚实,衣服也穿得多,并没有感到太明显的疼痛。
“温太太。”周见星双手撑在地面上,慢慢坐直身体,并抬手轻轻拍了拍刚才被温令仪用力按过的两边肩膀,仿佛要拍掉什么不存在的灰尘。
她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只是略微有点喘:“请您自重。”
温令仪还保持着那个倾身向前的姿势,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片刻后,她才缓缓收回手,一只手下意识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方,那里传来一阵微弱却急促的搏动,一下下撞击着她的掌心。
“周见星。”温令仪从沙发上下来,走到仍坐在地毯上的周见星面前,蹲下身,不容分说地抓起周见星的一只手,强行按在了自己左侧胸口的位置。
“你听到了吗?这里在喊痛。”她望着周见星的眼睛。
像一台老旧的机器,零件缺乏润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即将被主人淘汰,它因此在叹息。
“之前是骗你的,”温令仪死死抓着周见星的手不让它抽走,漂亮的桃花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湿润的水光,眼眶泛红,“我喜欢你,我想你了。”
“我们再重新来过,好不好?求你。”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
掌心传来的心跳剧烈而真实,那频率和力度,周见星曾经很熟悉,甚至在那些耳鬓厮磨的时刻,错觉它们曾与自己胸腔里的律动同频共振。
温令仪说话的时候,那颗心脏跳动的节奏出现紊乱的起伏。
像是企图用这种方式,再次叩响她的心门。
周见星停止了挣扎,只是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胸口。
温令仪说她心痛?她的心真的会懂得什么是痛吗?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口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一片麻木的空洞。
其实,痛到麻木也就不痛了。
“温太太,”周见星耳廓泛起薄红,她的理智却很清醒,“是您的丈夫又出国了吗?”
因为丈夫不在身边,所以重新又来找她,说喜欢她,像原来那样骗她。
因为忍受不了空虚寂寞,所以又想起了被她随手丢在一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笨蛋。
温令仪想她?想她的什么?身体吗?
那她在温令仪眼里,究竟算什么?一个用途特定的玩偶吗?
“我跟苏哲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温令仪知道周见星在想什么,“我和他结婚只是形式上的,是为了应付家里。我从来就不喜欢男人,他也根本不喜欢女人。”
之前是丈夫出轨,现在又变成了形式婚姻。
周见星想,温令仪的谎言倒是也在不断地升级换代,听起来更“合理”了。
“我给你看协议好吗?”温令仪松开周见星的手,慌乱起身想去找那份能打消周见星疑虑的形婚协议。
“我不想看。”周见星也站起身来,转身走向自己的工具箱,“你是什么情况,结没结婚,和谁结婚,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她拎起工具箱,走向影音室的门口,手握住黄铜门把。
“温令仪,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她没有回头,“这句话,你亲口说过的。”
温令仪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还是夏天。
她就站在这栋别墅的门口,像一个情感乞丐。
夜里的风已经带了凉意,呼呼地灌进她的毛孔,周围的树叶被吹得哗啦作响。
可是那些外在的声响她都听不见了,耳朵里,脑子里,反复回荡的只有温令仪的那句话。
分手后的那段时间,好像全世界都变成了温令仪的形状。
风刮过是她的气息,云飘过是她的轮廓,连夜晚清冷的月光,都像是她疏离的眼神。
但想到这句话的时候,那些形状被打碎,是她碎得凌乱的心。
“这次的费用,到时候我会让张茜核算清楚告诉你,”周见星拧开门把,推开厚重的隔音门,“你直接转给她也是一样的。”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内外两个空间。
温令仪仍怔怔地站在原地。
果然。她模糊地想,曾经爱得那么真挚热烈的人,一旦心冷了,抽身离去时也会更加彻底,不留一丝余地。
[可怜][可怜][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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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幕布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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